第一张 雷雨之夜

作者: 243f75fc4ac2 | 来源:发表于2019-08-16 11:16 被阅读3次

    人生短短几十载,光阴似箭,走不尽东西南北天涯路。

    前路漫漫无穷尽,风雨雷电,看不破变幻莫测多歧途。

    说到风雨,在经历了半个多月的高温炙烤之后,新城的天气即将迎来变化。午时过后,山外的乌云被东风吹了过来,笼罩住了整片天空。

    狂风掀起飞沙走石,在城里肆虐,吹得人心惶惶,预示着一场不同寻常的大雨即将到来。为了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街上的摊贩早早收了摊,茶楼酒肆掩上了半扇门,人们纷纷还家去——把窗户关实,把杂物搬回屋,再给灶王爷上一柱香,愿灶君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

    守城的官兵用衣袖拭去额头的汗水;面对压境的黑云,心里隐隐发慌。就好像在这黑云的后头,躲着一条恶龙,觊觎着这块富裕的土地。那些心系田园的老农,则是又喜又忧。喜在“久旱逢甘霖”,忧在“风如拔山努,雨如决河倾”——这世间没有谁比他们对天气更敏感了。

    然而,大风在城内外呼啸了一个下午,没有带来一滴雨水。申时过后,天空中划过几道闪电,传来阵阵雷声。直到酉时末,大部分人都已上床休息,还是没有一滴雨水下来。好在风云驱散了燥热的高温,让人们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直到深夜,雷声渐繁。城里百姓大多已安然入睡,刘离却躺在床上迟迟难以入眠。屋外传来的阵阵雷鸣声,时远时近,或急或缓;让他感到烦躁不安,就好像老天爷铁了心不让他好过。

    这是一座典型的富家宅院,座落于新城城南,靠近南城门。朱甍碧瓦,红柱白墙,三进三出的格局加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是多少平民百姓梦寐以求的居所。

    刘离住在这所宅子的东厢第一间,屋前种着一株桂花树,此时在狂风中摇摆不定。母亲曾告诉他,这是在他出生那年栽下的,因此这桂树和他同龄。不过刘离从小就不相信这点,因为在他刚刚懂事的时候,这棵桂树就已经大到可以为他遮风挡雨了。

    托刘离的福,桂树在家仆的打点下长势良好,枝叶繁茂。但茂密的枝叶却成了它今晚的负担;它被狂风捉弄,左右摇摆,沙沙作响。

    桂树的无奈被刘离听在耳朵里。他居然心生同情,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处境竟与这株桂树如此相像,只能任由命运的摆弄,不免陷入感伤。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难以入眠,最后起床坐到了桌子旁。他用手指轻轻捏住桌上蜡烛的烛芯,这半截花烛便瞬间燃烧了起来,发出微弱的光芒。

    冷风不时透过门缝钻进屋来,给刘离带来了阵阵凉意,也吹得烛火摇曳不定,遮住了大半个房间的影子随之左右晃动,使整个房间显得更加暗淡了。

    此时的新城,零零星星点缀了些许火光。有熬夜读书的书生发出的叹息,也有灯火辉煌的大宅邸里传出来的喧哗;有摸黑回家的老农的脚步声,也有恩爱夫妻的吵架声;有飞贼翻墙开窗的动静,还有守夜的官差打翻了酒坛子。不过,这一切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就如同一只只脆弱的萤火虫,在风雨中颤颤发抖。而城南刘府里的那一只,恰恰是最弱最暗的。

    刘离趴在桌上,心境随着着摇摆的烛火此起彼伏。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屋外大雨倾泻而下,冲刷着大地,发出喧哗而又有节奏的声音。

    借着雨势,一阵凉风溜进屋内,激得刘离一哆嗦。

    不知为何,屋外嘈杂的雨声反倒让刘离烦躁的内心得到了些许安慰。他站起身来,深吸一口凉气,风雨的气息便顺着他的咽喉进入他的身体,扩散到五脏六腑。

    刘离走到门口。当他打开房门的时候,冷风扑面而来,身后的烛火更加剧烈地摆动了起来,缩得很小,露出一副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

    刘离双手抱在胸前,依在门框上,借着微弱的烛光,以及时不时出现的闪电带来的光明,顶着冷风,观察着外面的景象。雨水已包围了整个世界,给万物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借着风势,显得尤为猖狂,极力地侵占着屋檐下的每一寸土地,好像要把他逼回房间里去。

    风带着雨水的冰凉,肆无忌惮地钻进他的衣服,刺激着他的身体,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此时所有人都已入睡,整幢宅子里只有他的房间闪烁着微微的火光,显得如此孤独。但刘离却享受这份孤独与宁静,他可不希望这个时候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在不远处朝他喊道:“少爷,怎么还没休息?”

    仔细想想,刘离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了。这个时辰,这种天气,本来就容易让那些多愁善感的人陷入感伤,他的心中本又充满了烦恼,过往几年的种种回忆便都在这个时候喷涌了出来,占据了他的内心,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觉得生活亏欠了他什么,但又说不上来,只是极力地试图安定内心,好有精力应对眼前的事。

    本月底,他将迎娶知府的千金芳芳为妻。近来全家上下都忙着筹备婚礼,堂内堂外张灯又结彩,屋内摆红烛,门外挂灯笼,抬来新床榻,搬走旧桌椅,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连家里的仆人丫鬟也跟着高兴,因为老爷给他们每个人都置办了两套大红色的新衣裳。因此人人都喜笑颜开,宅内宅外一片喜气洋洋。

    这芳芳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但也绝对是个漂亮姑娘,而且贵为知府千金,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哥求之而不得。若不是看在刘老爷和马知府多年的交情上,又怎么轮得到刘离这小子呢。

    但说世间姻缘,多有前定,强求不得。刘离对这桩婚事毫无兴趣,因为他并不喜欢芳芳。在他看来,这个马芳芳从小就娇生惯养,大小姐脾气厉害得很——娶她简直就是娶一个祖宗。

    自打订婚之后,刘离就一直神情恍惚,不愿与人交流。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老管家居然也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还总是在他耳边嘀咕道:“这是天造地设的一桩好婚事。”

    烦人,若不是看在这老头儿多年照顾自己的份上,刘离真想破口大骂。愤懑之余,每次想到周围人的冷漠,他就感到格外心寒。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没有人在乎他的想法。

    刘离坚信这桩婚事是一场灾难,一场会彻底摧毁掉他生活的大灾难。他想反抗,不想束手就擒,但力不从心。他不知道如何做才能把生活拉回正轨,更不知道如何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哗哗啦啦的雨水打在屋前的石阶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刘离的裤脚,寒意自下而上侵袭了他的全身。他把脑袋往门框上一靠,深深吸了一口凉气,看着院子里的桂树在风雨中摇曳,一些往事开始浮现在了心头。

    记得十年前,城东外的山上突然出现了两只野猪怪。这两只妖怪本来也没什么大神通,只是皮糙肉厚力量惊人,经常下山袭击路人。刘家运货的车队也遭殃过两次,人被吃了,货也丢了,损失惨重。

    又恰逢新州府的驻军被调到河会县整修禹河河堤去了,部队调动一来一回,没个把月回不来。当时官府手上没多少人马,拿这两只妖怪没什么办法,尝试过几次上山,但都无功而返,还折损了不少差役。一时间全城上下人心惶惶,人人闻猪色变。百姓不敢出城,实在不行只得绕远路走。

    那时候刘离才十岁,大人们对妖怪的恐惧,在他身上成倍地体现了出来。别说城门,他连家门都不敢出。母亲也正好抓住这个机会,每次刘离在院子里刨坑玩土的时候,她就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边拽边说:“再捣乱,就把你拉出去喂野猪!”

    刘离便会立马丢下铁铲,挣脱开母亲的手,头也不回直接往屋里跑去,就像一条莽撞的狗崽子,在家里横冲直撞。

    正当所有人都对城外的妖怪一筹莫展的时候,城里来了一位白发老人。此人无姓,单名一个殷字。听说城外有妖怪作乱后,主动请缨去消灭妖怪。最初城里人都半信半疑;但看他面露沧桑、胸有城府的样子,有两个胆大的人,就领着他出了城。

    据说殷来到妖怪常出没的地方,就地坐下,一坐就是一下午。等到太阳快落山时,两只妖怪从山上晃悠悠地走下来,看到一个老头儿端坐在路边,正觉得纳闷。只见老头儿睁开双眼,深吸一口气,张嘴就朝两个妖怪喷出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球。火球正中妖怪的脑袋,点燃了他们的全身。这火焰可不简单,任凭他们怎么在地上翻滚,怎么往树上撞,就是灭不了,烧得他们惨叫连连,不一会儿功夫就双双被烧死了。

    消灭妖怪后,殷带着两个烧焦的猪头回到城里,受到了百姓的夹道欢呼。看到两只为害一时的妖怪猪头落地,全城上下终于松了一口气。刘家老爷当然也很高兴,不仅报了之前的仇,以后送货也不再需要绕远路了,为此他还出面盛情款待了这位高人。

    当天晚上,在刘家的大堂上摆出了一桌美味佳肴,殷是座上宾。

    席间,刘老爷和殷相谈甚欢。老爷早年经常外出经商,去过很多地方,殷则是云游四海的得道高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聊着在外的经历,说到两人都到过的地方时,尤为投机。

    当殷说起关于妖魔鬼怪的各种奇闻异事时,二老听得啧啧称奇,下人们交口称赞,两个小孩目瞪口呆。这些事,有大有小,有的让人发笑,有的则很吓人,有的是殷亲身经历的,有的也只是道听途说。刘离尤其听得出神,他向来就对牛鬼蛇神很感兴趣,没事就扯着老管家的衣脚,让他讲民间传说听。听了殷的故事后,他显得很兴奋,他多希望自己也能够打妖怪。

    这殷原名叫李顺风,出生在东海边上的一户普通渔家。幼年时有海中有蛟龙作怪,吹起飓风,又掀起巨浪。沿海一带百姓死伤无数,殷的父母也在洪水中遇难,他自己则被白雁山一元道长所救。这一元道长是位世外高人,妖怪作乱时,辅佐应天府赈灾降妖,救了不少人。其中有五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被他收养,殷便是其中之一。

    据说殷从水里被捞上来时,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肚兜,因此而得名。他从师父那学得了岐黄之术,也学了些玄门法术,及冠后便下了山。在城里开了一间药铺,悬壶济世,一干就是二十年。后来他把药铺交给了几个徒弟打理,自己则离开家乡,开始了云游四海的生活。一路上主要靠行医治病换点盘缠,偶尔也会降妖除魔,算起来出门到现在也有十来个年头了。

    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时辰,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屋外的虫鸣蛙叫悄然入耳,大堂上烛光晃动,大家都觉得有些累了。当众人正欲离席回房休息的时候,刘离却突然跑到殷的跟前说道:“先生,你教我法术吧!”

    大堂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有人放下手中的碗筷,有人站住了脚步,除了妹妹还在后面玩弄一口茶杯,众人都转过头来望着刘离。刘离则仰着头,瞪着大眼睛看着殷。殷也望着刘离,竟一时无言,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短暂的沉默后,刘老爷上去拉住刘离,向殷赔礼道:“小儿年幼,多有冒犯,先生别见怪。”

    又转向刘离训斥道:“不要胡闹!”

    “不是胡闹,我是认真的!如果我也学会了法术,那我也可以去打妖怪,妖怪再多也不怕。”刘离说。

    “连家门都不敢出,如何打妖怪。”母亲在旁讥讽他。

    “少爷也就只能欺负欺负我们。”一个家仆探着脑袋歪着嘴说。

    “还有院子里的虫蚁。”另一个家仆补充道。

    大堂里发出一阵欢笑声。

    “我如果会法术,我就不怕了。不会法术,当然怕妖怪啦!”刘离对着众人说,微微皱着眉,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然后又转过来央求道:“先生,您就教教我吧。”

    殷抬起头,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含笑说道:“我当初经营药铺的时候,收过几个徒弟,不过只教了他们行医治病的本事。至于这些玄门法术,不曾传授给任何人。之前也想过收几个徒弟,把剩下的这点本事传授出去,算是对我的师父也有个交代,不枉他当年对我的苦心栽培。不过……因为四处游荡的缘故,一直没有什么机会。”

    殷又转向刘离,接着说:“只是法术可不是容易学的,需要长年累月的修炼,可不比在学堂读书容易。”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仔细盯着刘离的眼睛。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只要头脑清楚,多少都有一些看相识人的本事,他看得出来,刘离是个机灵的孩子。

    “如果你想学,我可以留下来教你,但要有始有终,不可半途而废。”

    “我不怕苦,我以后也要斩——妖——除——魔!”

    当刘离说到“斩妖除魔”四个字的时候,笨拙地挥舞着双手,把大家都逗笑了。

    刘老爷也呵呵一笑,随后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对于此事,他有些顾虑,他希望刘离长大后能继承家业,老老实实在新城过日子,少惹麻烦,也免得受在外奔波流离之苦。老爷是见过世面的,他知道云游四海的故事听上去很精彩,但其中苦涩外人难知。

    刘夫人看老爷一时难以定夺,就靠过去说道:“就算火儿跟着殷师父学了法术,也不是就不能去学堂了。这孩子以后难不成还要考功名去,不用读那么多书。况且,别人家的孩子想学这种本事还愁找不到师父呢。今日殷师父有心教他,你就让他试试,倘若学成了,以后多少也能防身,倘若不成,那便是火儿造化不够。”

    众人都觉得刘夫人说得甚是在理,纷纷点头说是。刘老爷再仔细想想,也就同意了。

    对于殷来说,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也想歇一歇。正巧遇到刘老爷一家,可以在此安顿下来,也算是缘分。

    于是殷便在刘家安顿了下来,收了刘离为徒,开始教他五行之术。

    前一年,殷没有教刘离任何法术,而是给他讲天地的诞生与变化,还有很多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事实上对于殷来说,历史和神话并没有区别。刘离对这些很感兴趣,其中有一小部分他已经听说过了,不过大部分对他来说还是全新的东西。有时他还会拿出一枝被拔掉了很多须的毛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白纸,把师父所讲一一记下来。

    从殷那学到越多,刘离就对到学堂上课越来越感到不耐烦,教书先生讲课又慢又无聊,还要经常背诵那些枯燥的诗词歌赋。不过为了应付他的父母,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学堂上课,而且比之前还更安分了一些。

    一年后,殷才开始教刘离法术。五行术讲的是人体内本有阴阳五行,天地人一体。天为气,地为质,人为精。通过对人的灵魂、智愚、心性、意识、思维的修炼来控制天地人的力量。一般来说,人只能修炼五行中的一种法术,不仅是因为每一种类型的法术都需要很多年的积累才能达到一定的水平,更重要的是,五种力量很难在人体内达到平衡。

    同时殷告诉刘离,人体本就有平衡,修炼法术其实是破坏平衡的做法,修炼者对自己必须有个清楚的认识,量力而行,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否则容易引火烧身,自取灭亡。他还说,只有当你认识到自己的本质时,你才能真正认识这个世界,否则你无法区分眼前的是事实还是自己的臆想。

    刘离当时并不是很明白师傅的话,那时的他毕竟还不到十三岁,有些东西终究是需要时间来领悟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学习法术,尤其是基础功,比如打坐运气。对自我的探索与磨练使得刘离与周围的人有着明显的不同,不过刘离是在后来经历了一系列波折后才真正意识到这点的。

    转眼又过去了七年,在殷的指导下,刘离慢慢学有所成,懂得使用御火术,也略懂一些拳脚功夫。

    有一天,殷突然来到刘离的房间对他说:“你现在也算小有所成,要想再深入,以后就只能靠自己造化了。”

    刘离开始对这句话没有在意。不过半个月后,当殷向刘家告别,说要回江南去时,刘离才明白过来,以后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一道电光划破黑夜,击中了城东外的一座山顶,在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被照亮了,随后传来一声轰隆巨响,震得刘离心中一颤。

    回过神来,他发现屋内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风吹灭了。现在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唯有电母时不时带来刹那的光明。

    屋外大雨磅礴,狂风呼啸,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屋内却静得可怕,好像空气都凝固了。刘离依在门口,裹了裹衣服,面对黑暗,有些不知所措。

    在风雨的洗礼下,新城的灯火越来越少,逐渐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刘离的思虑万千,找不到头绪。他缓缓伸出左手,只见手心生出一团火焰。这火被风吹得剧烈摆动,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院子。刘离盯着手心的火球,再次陷入了回忆。

    师父离开那年,刘离十八岁,按理说这正是爱玩的年龄,他却偏偏喜欢在书房看书,很少出去。与小时候那个顽劣的家伙完全不同。

    城里的富家子弟们总是喜欢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到处玩乐,这在每个时代每个地方都是一样的。虽然从家境上看,刘离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富家公子,但他对那些纨绔子弟的种种行径相当嗤之以鼻。

    在刘离看来,那群家伙整天除了吃喝就是玩女人,肤浅又无知。根本无法忍受和他们待在一起,与他们多说一句话都是折磨。这些人看上去就像永远不会长大、不会思考的顽童。他们或为一个愚蠢的笑话故作姿态地哈哈大笑;或以调戏民女、欺凌百姓为荣。诸如此类的“罪状”,他还能列出很多。也正因如此,他总是独来独往,很少与他们接触。

    有时候刘离在街上遇到这群公子哥,公子哥们会笑嘻嘻地朝刘离打招呼,刘离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便离开。久而久之,他与同龄人就越来越疏远,隔阂越来越大。有意思的是,他们互相都觉得对方脑子有问题。

    这些富家子弟中,有一人与刘离最不对付,那便是守城将领白将军的二儿子白江月。这白江月秉性倒也不差,为人还算正直,唯独看不惯刘离那目中无人的做派。他不明白,像刘离这种一无是处的家伙哪来的这么大的脾气。

    一日,白江月与两位喜好诗词的同年在满花楼里饮酒。三人本来只是聊聊行文作赋的心得,酒酣之间,谈起城里近日发生的一些趣事。其中提及刘离,白江月便说:“刘离这厮不过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家伙,自以为了不起罢了。”

    这本是酒桌上一句漫不经心的话,不足挂齿。万万没想到是,这偏偏被刘离给撞见了。原来,当日刘离受他父亲所托,来满花楼找掌柜要帐,要完帐刚要离开,却听到了刚才那番话。

    刘离在家中与父母拌过几句嘴,本来就心情不好,又听到有人在背后如此中伤自己,顿时大怒,不由分说,走过去一脚踢倒了白江月坐的长凳。

    白江月一屁股摔在在地上,一时找不到北。

    “姓白的,你还在别人背后嚼舌头,凑不要脸!”刘离呵斥道。

    白江月很快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打量着刘离,心知自己刚才说错了话。说道:“我有说错吗,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

    说着,他还给两位好友使了使眼色,意思是:有我在,不要慌。

    刘离看看坐在饭桌上的两位,神情呆滞,不知所措,再看看白江月,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说道:“白二黑,你别不识好歹,我再不济也比你强!哪像你,有个做将军的爹结果还只是个酸书生,只会躲在别人背后说闲话,把脸再擦白一点,别人都分不清男女了。”

    白二黑是当年学堂里同学取笑白江月时才叫的,因他左额上有两颗黑痣,故曰白二黑。

    听到这,白江月也恼了。他指着刘离的鼻子骂道:“好你个刘......”

    奈何这白家家教严厉,又是将军家,很少有人敢找白江月的麻烦,因而白江月从小就缺乏与人打骂的经验,一时竟不知如何回骂刘离才好。最后竟骂道:“好你个刘离啊,今天我就要教训教训你,看看你的脑壳到底有多硬。”

    说完,他挥起拳头就砸向刘离。这一拳,既有新仇又有旧恨,坚坚实实打在刘离脸上。虽说白江月爱好文墨,但毕竟生于将军家,还是有一定的拳脚本事的。刘离被一拳打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喊痛,他回头恶狠狠地盯着白江月,叫道:“好啊,是你先动手的!”

    说罢,他猛地从地上跃起,扑上前去就是一顿乱拳。

    场面顿时失控,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在酒楼里厮打了起来。很快地,斯文的白江月不敌有着市井的刘离,落于下风,呜呜求饶。

    刘离虽然心有怨恨,但也晓得轻重,只是打坏了白江月的鼻子,很快周围的人给拉开了。要说这事,说大也不大,只是年轻人之间的一个小矛盾,但偏偏发生在满花楼里,很快传遍了新城,成为了人们口中的笑谈。刘老爷不得不亲自带着他的不肖子登门到将军府道歉。为此,刘离被关在家中一个月不得外出。

    儿子固执的性格父母是知道的,二老对此感到忧虑,如此不近人情,今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他们为此找刘离谈过几次,起初刘离还和他们争辩,说诸如自己根本没必要和他们打好关系之类的,后来他发现父母根本就是死脑筋,就懒得和他们说了。

    久而久之,刘离开始有些不知轻重,有时对长辈也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态度。有一次钱庄的王掌柜到府上拜访,刘离在大堂见到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回自己房间去了。事后父亲就狠狠地训斥了他,说他不知天高地厚,这些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没想到这刘离非但不听劝,还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不过两天后他就回来了,身上没有带多少钱,也不知道该去哪儿,自然就回来了。自那之后刘离收敛了许多,不再那么放肆。

    一段时间的平静生活,被家里新来的一个新丫鬟打破了。这丫鬟名叫小青,原名叫叶子青,是乡下一普通农家的女儿。本来在乡下与父亲相依为命,后来父亲暴病而亡,无依无靠的她经人介绍,卖身到刘家做了丫鬟。

    刘离第一眼见到小青,就被她吸引住了。说起来,这小青也没什么特别,瘦小的身体穿着丫鬟的衣服显得特别合身,皮肤比一般农家女孩要细腻一些,但也绝没有富家千金的娇嫩。看她干活的样子就知道,确实是个勤快的姑娘。初来乍到,说起话来战战兢兢;很多事都不懂,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低着头,皱着眉,咬着嘴唇。

    话说这男女之事,大抵得看机缘。虽说这小青平平常常,奈何刘离年轻气盛,从小就过惯了少爷日子的他,对这位农家女孩儿心生怜悯,又生好感。

    那时候刘离时不时就找机会接近小青。她在正堂,他就假装去正堂看书;她在厨房,他就去厨房拿个馒头吃;她在院子里,他就到院子练练拳脚;她从他房间路过,他就叫她端杯茶过来。总之,刘离能找到一万种接近小青的方式。

    刚开始小青还是躲躲藏藏的,倒也不是讨厌刘离,只是害怕刘离,准确地说是害怕所有人。大概是一个多月后她才开始适应大户人家的丫鬟生活。慢慢地小青也接受了刘离,心生爱意;毕竟,能得到一家少爷的欢心,应该是一个丫鬟最好的结局了。

    于是两个人就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私定终身。

    刘家二老知道此事后非常生气,坚决反对刘离娶小青。不过二老的那些陈词滥调,刘离自然是听不进去的,他准备带上小青私奔。不过私奔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是当心上人并无心走的时候。

    刘离拉着小青要出走时,她的身体使劲往后缩,双脚紧紧地抓着地面,惊恐地盯着刘离。刘离拉不动她,回过头来,正好惊恐与错愕相对。刘离的眉头越皱越深,目光越聚越集中,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并不是他自以为是的那个样子的。

    半个多月后,刘离的父母趁着刘离不在家,将小青转卖个了一个路过的商人。之后两个月,刘离把自己锁在书房,不曾踏出家门一步,他好像哭过几次,也好像没有哭过,他已经记不清了。

    再后来,刘离跟着家里的账房先生算账,结果干了不到一个月就不干了。他说不想待在这个家里,就跑去城里的济世堂当了学徒。父母看儿子近来如此消沉,也不好说什么,想着他过段时间就会回家来,也就没有反对。

    在药铺里,刘离帮忙抓药,也学着开方子。再加上他跟着殷的时候,也学过一点医术,慢慢地,也能算得上半个大夫了。

    在药铺的这段日子,可能是他自我感觉比较好的一段时间,他为自己多年所学终有所用而感到高兴,而不是像其他富家少爷一样终日无所事事。但那种新鲜感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学得太快了,平常百姓的那些小病小痛对他来说太简单,太无聊。与此相反的是,他内心中渴望做一份更大的事业,在这座城里给人看病显然满足不了他。

    虽然他的师父在离开前曾多次提醒他,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他也完全明白师父的意思。但他并没把这种对人生的追求当成一种欲望,他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过苦于一直没有更好的机会,刘离依然在济世堂做着他那份百无聊赖的学徒工作。事情的转变发生在两个月前,也就是刘离在药铺做了八个月的工之后。有一天他父亲突然把他叫回去,对他说:“你也年纪不小了,是时候谈婚论嫁了,可有中意的姑娘?”

    还没等刘离反应过来,老爷子接着说:“你看你妹妹,今年也十七了。昨日钱庄的王家来提亲了,这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我和你娘都很同意。可是你这做兄长的都还没娶,她又怎么可以嫁呢?”

    听到这,刘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不过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歪着脑袋。

    刘老爷喝了口茶水,看着刘离,继续说:“你看那知府的女儿芳芳如何?你知道,马知府是你爹的故交,你和芳芳从小就认识,那芳芳也算是知书达礼、美貌如花。你意下如何?”

    “如果你没意见,我们择日就可以去提亲。”母亲在旁边小心地接话。

    刘离坐在那里没有多说话,他记得那时候自己昏昏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他还是点头同意了。

    想到这,刘离感到更心酸了。

    他后悔当初的决定,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同意了。再过几天就是迎亲日,现在城里老老少少都知道城南刘记绸缎庄的大少爷要娶知府的女儿,后悔怕是来不及了。他想去找父母再谈谈,看看能否取消婚约,但这婚事会影响家族声誉,而且对方是当地知府,他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有些时候,他也会试着去接受现实,毕竟他的生活也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糟糕,尤其是当他看到城里那些贫苦人家的生活之艰难时,难免也会觉得自己生在福中不知福。而且坐下来凭良心讲,虽然芳芳脾气不怎么好,但是非对错还是分得清的,不至于完全没法相处。更何况,对于这么一位婷婷玉立的女子,刘离如果说他从来不曾心动过,那一定是假的。

    只是他实在是不甘心。一直以来,他希望自己也能像师父一样,游走天下,斩妖除魔,凭借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地。这是在他还没遇到殷之前就已经立下的志向,如今他有了点本事,这个想法就更加强烈了。

    然而,现在他所能看到的未来就是成为家里生意的一枚棋子,父母一直说是为他好,但他可不这么觉得。在他看来,对待他最好的方式就是什么都不要管,让他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一个人?可他现在不就是一个人吗?

    刘离往前走了两步,雨水毫不客气地打在他身上。很快,他的下衣就湿透了。雨水渗过衣服刺激着他的皮肤,将寒意带到他的骨子深处。他把手伸进风雨中,在风雨的夹击下,手心的火焰缩得很小,但依然顽强得燃烧着。刘离心中一动,运气到手,火焰忽然爆发出来,比原来更大更旺盛了,对抗着狂风大雨。

    刘离继续往前走,雨水开始打在他的脸上。他皱着眉,感到眼皮前所未有的重,便轻轻闭上了双眼。当他走到院子中央的时候,他的右手手心也生出了一团火焰。他就那样站在这风雨中,微微仰着头,两只手各抓着一团火焰。

    屋子里变得很暗很暗,但院子里却更加明亮了。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顺着脖子往下流,浸湿了他的全身。他喜欢这种感觉,很冷。这能让他感觉平静些,不再去想那些烦恼。此刻,时间似乎静止了,但风雨却没有停止。

    突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离开这个地方!

    是的,离开这个家,到外面去,去更远更大的地方。

    刘离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所有的焦虑与忧愁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必须行动起来,迈出第一步。他曾千百次地想过离开这个家,去外面闯荡,但从来没有真正实施过。他以前总是对自己说“时候未到”,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害怕了,他害怕失去父母留给他的这一切,害怕自己最后会一事无成。但现在,他必须作出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也可能是恐惧,但无论是什么,这都让他热血沸腾,意志坚定。

    他一把握住两个拳头,火焰随之熄灭,整个院子瞬间暗了下来,一片漆黑。

    刘离猛然转身往回跑,冲进屋子,点上蜡烛。

    他来到床边,把放在枕头边的玉手镯戴上,又从柜子里搜出一些银两,一并装进了衣服里。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又从一件换下的衣服里摸出一块玉佩,随手戴在了脖子上。

    刘离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拉出了抽屉,把衣服随手丢在地上;又掀了掀被子,翻了翻书籍,生怕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一声惊雷划破苍穹,打得黑夜浑身颤抖。

    刘离站在屋子里一动也不敢动,感到很紧张;冷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

    在那一刻,时间似乎静止了,刘离也不知道他那时在房间里究竟站了多久。直到黑夜再次被雷电照亮,他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

    随后,他吹灭了蜡烛。手上握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冲进了风雨中。这火焰拖着长长的尾巴,乘着风穿过庭院,穿过街巷,钻进林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给这黑暗冰冷的雷雨之夜带来了一点光和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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