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作者: 红字小笺平生意 | 来源:发表于2022-05-04 14:02 被阅读0次

    01

    “冰开池面初浮绿,日促花稍始破红”,春风骀荡的阳春三月,上午还是微风徐徐,下午就天气突变,小北风呼呼地刮着,气温骤降了七八度。一场始料未及的倒春寒,猝不及防地席卷了昆城,大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不约而同纷纷加快脚步,恨不得一步跨回家中。

    与此同时,熙和家园C座502室,一个长眉细目体态纤细的妇人坐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板上,她不是特别美艳,却有种兰生空谷的清泠。一件白色真丝吊带睡裙,外面罩着一件同款袍子,头发是时下流行的齐肩梨花烫,里面赫然夹杂着几根白发,显然已经不年轻了。她双臂抱着自己蜷起的双腿,头支在膝盖上,一动不动,神色木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的房子不是很大,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简约大方的新中式装修,清新秀雅却不乏舒适。从沙发背景墙上的莲花九鱼图到客厅一角的翠一品,处处透着主人的独具匠心和超凡脱俗。

    客厅玄关处挂着个复古黄铜挂钟,时钟滴滴答答,从五点转到六点,又从六点转到七点,女人始终纹丝不动……

    她叫顾清韵,四十四岁,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想到女儿,她眉头一锁,神色变得凄凉起来,仿佛听到一个女人冷冷地笑声,呵呵,顾清韵,活该你有今天!

    顾清韵将自己的腿侧倒,手慢慢伸向茶几,茶几上有一个无边框水晶摆台,里面有个女孩,迎风张开双臂,灿若星辰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儿。摆台旁边有一杯水,一瓶阿普唑。她吞下一片阿普唑,喝下一口水,真苦啊!就这样,一片阿普唑,一口水,一会儿,瓶子空了,水也空了。

    顾清韵站起身来,拢了拢头发,又整理了下衣服,随后从卧室拿来一个枕头,蜷缩在沙发上,很快跌进了沉沉的梦乡。

    02

    秦朗去临市参加一个青年画家学术交流会了,沈岸汀决定回家看看。

    沈岸汀一进门,怎么没开灯,妈妈睡了吗,她心下揣测。随手打开客厅的灯,顾清韵闭着眼睛侧躺在沙发上,电视也没有开。沈岸汀觉得妈妈最近因为秦朗的问题有些恼她,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爱秦朗啊,愿意为他承受妈妈的责难,想到秦朗,她忍不住嘴角一弯,心中一片柔软。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准备吓吓妈妈,呵呵她的痒,就像她小时候做了错事那样,自己一撒娇,妈妈就不生气了。

    沈岸汀在沙发前坐下,伸出双手搂住顾清韵的脖子,妈妈身上有点凉,“真不爱惜自己,睡觉也不盖个被子,就知道天天教训我!”她想。“妈妈,我回来啦!”沈岸汀摇晃着顾清韵,可她一动不动。沈岸汀松开她的脖子,调皮地捏住妈妈的鼻子,娇嗔道:“妈妈,你别生我气啦,你起来,我们好好聊聊。”

    沈岸汀伸手去拉顾清韵的胳膊,想把她拽起来,可是没拉动,一放手,顾清韵的胳膊就软软地从沙发上耷拉下来。沈岸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内心有了几分慌张。她发现今晚的妈妈,特别白,虽然她一向很白,但今晚的白中有着几丝青白。

    沈岸汀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傻傻地站起身来,看看顾清韵,又环顾了一下左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家里就她和妈妈两个人。就在她准备把目光重新放回妈妈身上的时候,她看到了茶几上的空Y瓶。

    沈岸汀脑中一懵,身体顿时软绵绵的,仿佛虚脱一般,她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她蹲下来,使劲摇晃着顾清韵,“妈,妈,你别吓我啊!”顾清韵身子软软地随着她的气力摇晃,没有任何反应。

    沈岸汀的心突突跳得厉害,手心也沁出了汗,她哆哆嗦嗦掏出手机,“你好,120急救中心。”“医生,我妈吃药了,你们快来!你们快来啊!”“姑娘,你先不要慌,告诉我你的具体位置!”“她吃了阿普唑,医生,熙和家园C座502室,她吃了阿普唑。”……

    她语无伦次地讲完电话,眼泪终于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她擦擦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拨通了沈文堂的电话,“喂,爸爸,妈妈吃了很多很多的阿普唑……”

    03

    沈文堂接到沈岸汀的电话时,他正在睡觉,突然响起的铃声把他吓了一跳。他听到沈岸汀哭得泣不成声,“你别着急,我马上赶过去。”他安慰道。快速起身,一旁的妻子也跟着坐起来,“你要去哪儿?”“昆城有点事,我去处理下。”他急匆匆穿好衣服,抓起车钥匙就出了门,留下一脸怨恨的妻子。

    高速路上,车很少,沈文堂一边狠踩着油门,一边想,“她真傻,到底还是没想开。”

    沈文堂第一次见顾清韵,自己七岁她四岁。他感冒了,奶奶带他去打点滴,他挣扎着,哭得撕心裂肺,几个人都制不住他。

    一个穿着白裙子的玉雪可爱的小女孩走过来,奶声奶气地说,“哥哥,你别哭,妈妈说,不哭就不疼了。”她扯着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点着头又对护士说,“阿姨,你轻轻的哈,你轻轻的。”煞有介事的小表情,让周围人不禁莞尔,立马安排她和沈文堂坐在一起。接下来的几天,沈文堂奇迹般地不哭不闹。

    沈文堂还有两针结束的时候,顾清韵已经挂完了,临走时,她从脖子上摘下一个桃木雕成的小葫芦,给他戴上,“哥哥,给你小葫芦,妈妈说戴上它就不疼了。”她妈妈领着她往前走去,她又转回头来,“哥哥,你听话哈,不哭就不疼了。”沈文堂傻傻地点点头。周围的大人全都憋住不笑,戏谑地看着他俩。

    再见顾清韵,已是两年以后,她上一年级,和沈文堂读了同一所小学。沈文堂一眼就认出了她,还是白色连衣裙,梳着高马尾,长大了很多,可顾清韵呢,已经完全不记得沈文堂了。

    他们始终都在同一所学校,小学阶段是他们在一起呆得最长的一段时间——两年,此后都是顾清韵刚一入学,沈文堂就快毕业了,用沈文堂的话说,他们总是在错过。

    顾清韵上大学后,沈文堂鼓足勇气去找她,发现她身边已然有了柳临洲……他忍不住又踩了踩油门,恨不能马上到达她的身边。

    04

    昆城中心医院抢救室外的大厅里空荡荡静悄悄的,沈岸汀焦急地看着抢救室外的电子显示屏——“顾清韵  抢救中”。

    “咚咚咚”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沈岸汀扭头一看,是沈文堂。她站起身来,扑入爸爸怀里,哽咽道:“爸爸,妈妈是因为我才这个样子的,我真该死。”沈文堂搂住女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汀汀,妈妈会没事的!”

    沈岸汀是艺术生,高二下学期,妈妈想给她找个名师指点一下,冲刺冲刺专业课。托了不少人,最后找到了昆城小有名气的画家秦朗。秦朗平时很忙,从不带学生,这次能答应带岸汀,也是碍于朋友面子实在难以拒绝。妈妈开心极了,一个劲儿叮嘱岸汀,千万用点心,跟着老师好好学。

    沈岸汀初见秦朗,心里扑通一声,顿时迷迷瞪瞪的,立如兰芝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形容的就是这样的男子吧,她觉得自己连耳根儿都灼热起来。

    秦朗人虽小有名气,却颇为随和,加之年纪不大,时常和沈岸汀说说笑笑。每每沈岸汀的作品有所欠缺时,他就会夸张地称呼她,“伟大的艺术家,你在塑造光影时睡着了吗?”“伟大的艺术家,你这饱和度,在家里妈妈偷偷教的吧?”遇上哪天沈岸汀心情不好,把她说恼了,他就笑容可掬地调侃她:“你读过米开朗琪罗人物传么?”弄得她哭笑不得,不得不转怒为喜。

    一天,秦朗接了个电话,说得离开个把钟头,《画苑》里刊登了他的一幅作品,需要他亲自签名授权一下。他嘱咐沈岸汀自己画,累了就休息会儿。

    休息时,沈岸汀在偌大的画室里转悠着,欣赏着秦朗的作品。她来到一副盖着遮布的画儿前,轻轻揭开,画中是一个女孩,柳叶弯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赫然是她!画旁还有两个隽永娟秀的题字——缪斯。

    沈岸汀在那幅画前久久站着,心里突突跳着,嘴角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微笑,“他喜欢我,他喜欢我!”这声音像海啸般汹涌而来,瞬间将她淹没。她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满怀的羞涩和喜悦,连秦朗回来了都没有发现。

    秦朗有些尴尬地将画布盖上,顾清韵转过身来,眼睛亮亮地盯着秦朗,嘴角挂满微笑,随后,她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

    05

    顾清韵在一阵强烈的恶心中醒来,她觉得自己的胃里涨得满满,翻江倒海的。她很想吐,可嘴里插了根管子,吐也吐不出来,她不断发出“嗬嗬”的叫声,难受极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她嘴里的管子被拔掉了,一只冰凉的手给她挂上点滴,她觉得浑身无力,脑子却很清醒。

    她被推出治疗室,沈岸汀立马围了上来,清韵看着女儿泫然欲泣的小脸,心中一酸,也掉下泪来。

    汀汀要嫁给秦朗!汀汀才十八岁啊,大学还没读呢,且不说她这个年纪适不适合结婚,秦朗比汀汀大了整整十二岁啊!秦朗结婚了啊!秦朗还有个两岁大的儿子啊!即使秦朗愿意为汀汀离婚,他和妻子之间将来为了孩子,也必然瓜葛不断。汀汀只有十八岁,她必然想象不出,孩子对于一对夫妻的意义,爱情也许会消失,但舐犊之情永远不会。

    说急了,汀汀居然说,我爱的是秦朗,又不是那张纸,大不了我做他一辈子的女朋友,只要他爱的是我就行了。

    顾清韵看着女儿倔强的小脸,真想狠狠扇她一巴掌,打醒她。手举起,又无力放下,她有什么资格打她呢,这是自己的报应!老天在拿她最心爱的女儿替另一个女人讨回公道呢。

    顾清韵又看了看正在与医生说着话的沈文堂,她和沈文堂在一起十六年了,这十六年来,她对他的感情很复杂。她在他的庇护下,生活得安闲舒适,虽不时有内疚闪过,却从没想过要离开,她是那般贪恋他的温柔。

    顾清韵又转向女儿,心中五味陈杂,悔恨难当,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了,她想。俄而,她就沉沉睡去。

    06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知了在树上懒洋洋地叫着,柳叶也仄仄地耷拉着脑袋。

    顾清韵和柳临洲从民政局出来,柳临洲低着头,紧随顾清韵其后。他抬头看看顾清韵清瘦的背影,“清韵”,他话还没开始说呢,顾清韵头也不回,向后摆了摆手,坐上出租车决然而去。

    七年的爱情长跑,三年的婚姻,今天终于画上了句点。所有的话,都在甜言蜜语、抱怨、争执中说完了,如今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顾清韵回到家时,妈妈抱着汀汀正哄睡呢。她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妈妈把汀汀交给爸爸,过来搂住女儿,“没事,韵韵,有爸爸妈妈呢!”

    顾清韵和柳临洲是高中同学。柳临洲第一次注意到顾清韵是她正对着她二十九分的数学卷子,难堪地涨红了脸。他看了看自己卷子上红通通的一百五,忍俊不禁,怎么会有人的数学差到这个样子,题并不难啊。

    至此以后,柳临洲的目光有意无意总向顾清韵方向瞥,看她因线性代数抓耳挠腮,看她为三角函数欲哭无泪。终于有一天,他“大发善心”走上前,“别揪了,再揪就秃了,我来教你。”两人熟稔后,顾清韵戏称柳临洲是天神般降临,踩着五彩祥云来拯救她的盖世英雄……

    后来,他们又在同一个城市读大学,柳临洲上了一所很不错的金融本科,顾清韵终因理科成绩太差念了一所美术专科。

    放榜那天,柳林洲看着顾清韵惨不忍睹的理科成绩,抚额长叹息以掩涕,“出去千万别说我辅导过你。”

    顾清韵作势要掐他,他转身就逃,一头撞在数学老师身上。老师拍拍他的肩膀,“临洲,不能光自己进步,家属的工作也要跟上哈!”顾清韵闹了个大红脸,心中却甜甜的,三年来,他们以为隐蔽工作做得很好,原不过是些掩鼻偷香的小伎俩。

    07

    四年后,柳临洲成功应聘到一所银行,顾清韵去一所私立小学做美术老师。他们众望所归地举行了婚礼,由于都是刚工作,没有多少积蓄,他们暂时和柳临洲的父母挤在一起。

    又一年后,这个大家庭里迎来了他们小家的第三个成员——岸汀。她掉了一辈子书袋的公公,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娃儿,刮着她的小鼻子,“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以后你就叫岸汀吧!”

    岸汀满月的时候,柳临洲得到一个外派的机会,银行在离昆城千里之遥的洛城设立了一个小分行,缺少一名副行长,柳临洲虽说工作时间不长,但毕业于名牌大学,银行各个板块的工作都懂一些,加之平时勤学好问,业务能力精湛,行里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是否愿意去。

    柳临洲回家和顾清韵商量,顾清韵内心是不愿意他去的,毕竟汀汀才刚满月。可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柳临洲这么年轻,她不能因为儿女情长折断了他翱翔的翅膀。

    柳临洲带着对妻女满满的不舍踏上了去洛城的火车,洛城位置偏远,他把平时的假期攒起来,一个月回来一次,一次可以住上四天。

    起初回来,柳临洲和顾清韵小别胜新婚,好的蜜里调油。顾清韵给他展示汀汀又长了多少本事,他告诉顾清韵新行的点点滴滴,两个人唧唧咕咕,嬉笑打闹,有着说不完的话。

    不知从哪天起,顾清韵的话里多了些和公婆生活习惯的不同,育儿观念的差异,琐事上边界感的把握……刚开始,柳临洲还能抱着她,闹闹她,逗她开心,顾清韵却嫌他心猿意马,没有认真听她讲话,反而更加生气。久而久之,柳临洲不再缠着顾清韵,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一天,柳临洲在卫生间洗澡,顾清韵在餐桌边喂汀汀吃饭。柳临洲的手机“叮”地一响,她下意识抬头一看,锁定屏幕闪出一行字,“临洲,我好像怀孕了。”顾清韵顿时大脑一片空白,犹如万箭穿心般痛不可抑,她沉重地放下给汀汀喂饭的碗,长长叹了一口气,顷刻间泪如雨下……

    两个月后,顾清韵抱着一岁的汀汀,回到了父母家。

    08

    沈文堂给顾清韵找了个单人病房,病房里静悄悄的,顾清韵还在沉沉睡着。沈文堂看着病床上的顾清韵,经过这一番折腾,她有些虚弱,面色苍白,呼吸清浅。她眉头微微蹙着,仿佛连梦里都是不开心的。

    他和清韵在一起几年了?十年?十五年?还要久一点,汀汀今年都十八了呢。他从八岁起,对顾清韵的一切就有着莫名的关注,但他们的交集很少,小学两年,初中一年,高中念得虽然还是同一所学校,顾清韵甫一入学,他已经毕业了。

    沈文堂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这种莫名关注变成了暗暗悸动,他不再满足于远远看她,他渴望揽她入怀,渴望与她朝朝暮暮。他鼓足勇气去找顾清韵,却看到了顾清韵身边玉树临风的柳临洲。沈文堂是有些自卑的,那时的他,是那么黯淡无光,大学没考好,索性不读了,事业刚起步,广种薄收,多劳少得,他默默收起他的爱恋,转身离开。

    沈文堂仍旧关注着顾清韵的一切。她毕业了,她工作了,她结婚了,她有孩子了,她离婚了!可他却结婚了。

    那次在医院遇见顾清韵,实属偶然,他手上有个脂肪瘤,实在太小,就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妻子雅茹却时常念叨,让他赶紧处理了它。

    那天早晨,沈文堂又在不由自主地揪他的脂肪瘤,雅茹抱怨道,“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不省心,告诉你赶紧做了去,愣是不听,几分钟不到的事,就拖拖拖!”沈文堂不厌其烦,寻思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把它切了吧!

    在窗口排队收费时,沈文堂看见了一脸苍白,神情恍惚的顾清韵。“顾清韵,你怎么也在医院?”顾清韵反应有些迟钝,愣了几秒钟,“我爸妈车祸,正在手术。”随即眼圈就红了。

    沈文堂陪顾清韵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着,顾清韵手足失措,神不守舍,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恍恍乎如游魂。沈文堂一把把她按在椅子上,安慰道:“清韵,没事,吉人天相,会好的。”可医生却相继打开门,不无遗憾地说了句抱歉。

    沈文堂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悲伤的顾清韵,她像一只被夺去孩子的野兽,绝望地低声嘶吼着。

    他帮顾清韵料理了父母的后事,顾清韵自医院哭过后,始终面无表情,不哭也不说话,眼神涣散,像个木偶,沈文堂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直到沈文堂把汀汀从邻居家接回来,汀汀抱着顾清韵的脖子,“妈妈,妈妈”,顾清韵的眼睛终于转了转。沈文堂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那是沈文堂第一次夜不归宿,他为顾清韵做不了太多,只是帮她做做饭,照顾照顾岸汀,再陪她说说话。大部分时间是他在说,顾清韵说得很少,始终木木的面无表情。

    她好像跌入了绝望的谷底,失去了生活的能力,整日里躺在沙发上,身体蜷缩成一团,不说话,也不吃饭。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她始终闭着眼睛。只有面对女儿,才有些许的动容。沈文堂只有拖着汀汀去缠她,缠她和汀汀做游戏,她的脸上才有了丝丝表情。

    两个月后,沈文堂帮顾清韵去学校办理了离职手续,从此,她开始了长达五年的与阿普唑相伴的日子。再后来,沈文堂为她在昆城熙和家园买了套一百多坪的房子,举家离开了这里……

    往事纷纭,如走马灯般从沈文堂脑海闪现,他守在顾清韵身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握起她微微有些发凉的手,她白皙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根根毕现。

    两个月前,顾清韵告诉他,汀汀恋爱了,是个有妇之夫,沈清韵无限悲伤地说,“我有什么资格说她呢,阿堂,毕竟,连我这个母亲都是如此的不堪。”

    09

    顾清韵在沈文堂的抚触下醒来,她的睡眠一向很差,稍微有点动静就醒了。欠的债太多了,老天也不让她死呢,她想。那就好好面对吧,她已经逃避了很多年了。

    顾清韵看向沈文堂,他的鬓角已经有了丝丝白发,这么多年了,她第一次如此严肃地看他,严肃地让沈文堂有点心慌。

    顾清韵反手握住沈文堂的大手,摩挲着,“阿堂,趁雅茹对你还没有死心,你回去吧。”她第一次在沈文堂面前提及他的妻子,“唐雅茹”三个字,是他们之间的禁忌,他不提,她也不提。他不想提,她不能提,因为沈文堂是她偷来的,偷来的幸福。

    想起唐雅茹,沈文堂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这么多年,他真的亏欠她良多。唐雅茹是他去针织厂打工时认识的,当时的唐雅茹,红色连衣裙在细细的腰肢倏地收紧,却在臀部猛然炸裂,鲜艳饱满得像一颗熟透了的桃子,明着追的,暗着恋的,爱慕者不计其数。

    可唐雅茹偏偏看中了一无所有的沈文堂,那天,她站在沈文堂跟前,两手背在身后,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地盯着沈文堂,嘴角两个梨涡浅现,“我能做你的女朋友吗?”

    他们一起打工,后来有了自己的工厂,从最开始的四五个人,慢慢壮大到如今的几百人,唐雅茹始终对他不离不弃,也或许是在等他浪子回头吧。

    可顾清韵呢,她是他年少时求而不得的梦想,当他终于把梦想握在了手中,那种无以言表的踏实和满足,让他贪恋不已,明知是飞蛾扑火,他却甘之如饴。

    除了熙和家园的房子,顾清韵几乎未花过他的钱,虽然她从学校辞职了,但她还画画,为这个画店画张,再为那个画店画张,吃穿用度倒也不愁。

    除去刚开始那几年,沈文堂大部分时间是在唐雅茹身边的渡过的,一个月仅有四五天待在顾清韵这边。他们在一起时,岸汀还小,柳临洲又一直在外地工作,岸汀一直以为沈文堂就是她的爸爸。顾清韵也是这样告诉岸汀的,她还说,爸爸在外地工作。

    顾清韵非必要时,从不出门,沈文堂来了,她很高兴,不来,她也不找他。她从不主动给沈文堂发信息,也不打电话,倒是汀汀,隔三差五就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爸爸,爸爸叫得甚是亲热。他只有一个儿子,待汀汀犹如亲生女儿一般。

    这么多年,唐雅茹仍是他的朱砂痣,顾清韵还是他的白月光,沈文堂自己都觉得他有点贪心。

    ……

    顾清韵眼中流下悔恨的泪水,低声说道:“文堂,我不想再造孽了,为了汀汀,也为了我自己。这么多年,我把自己活成了自己最鄙视的模样。”

    沈文堂看着一脸认真的顾清韵,突然有点羞愧,爱是没有错的,可是他们却忽视了雅茹的感受,丧失了伦理道德,他们真的是太自私了吗?

    10

    “妈妈,妈妈,爸爸呢?”安安摇晃着唐雅茹,“爸爸,去哪里了?我想找爸爸。”怎么沈梓安还是五六岁的模样呢?是啊,沈文堂去了哪里呢?

    唐雅茹环顾四周,周围一片大雾,什么也看不见,她大声呼喊着沈文堂,四周静悄悄的,却突然响起一个得意洋洋地声音,“唐雅茹,沈文堂是我的了,哈哈,沈文堂是我的了……”那个声音是如此的刺耳,令她很烦躁,恨不得将它撕碎,可它却始终在耳边萦绕回荡……

    唐雅茹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床头柜上闹钟才指向十二点,一时之间,她有些怔忡,沈文堂去了顾清韵那里,这几天肯定不会回来,她还在期待什么呢?

    唐雅茹不是没有闹过,当年,她愤怒地冲进顾清韵家里,掀翻桌子,砸烂一切东西,用尽全身气力,狠狠地扇了她两巴掌,她指着顾清韵,对她说出最恶毒的诅咒。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沈文堂在昆城重新给她安了家,他说:“雅茹,我是爱你的,我不想和你分开,你别逼我,把我推向清韵。我把她从你的视线里移走,我只能这样了。”她恨恨地盯着他,手攥得紧紧的,手心里出现一个个粉红色的小月牙。

    唐雅茹也不是没有想过要离婚,可她舍不得,舍不得把自己辛辛苦苦建起来小家一手拆散,她为什么要给顾清韵让地方呢!她爱沈文堂,她忘不了两人执手走过的甜蜜和艰辛,她脾气有些急躁,发起火来,沈文堂总是软语相待,除了顾清韵方面,他待她是极好的。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沈梓安,他们唯一的儿子。

    公公婆婆也没少骂过沈文堂,可他总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默默忍受着父母的白眼和她的责难,始终对她和顾清韵都不放手。

    11

    三天后,沈文堂回到了他生活的城市,沈岸汀给顾清韵办理了出院手续,顾清韵除了微微有些苍白,已无大碍了。

    窗外,华灯初上,窗内,枝枝蔓蔓的兰花灯在客厅洒下柔和温暖的光,茶几上一大束鹤望兰热热闹闹地开放着。

    沈岸汀坐在沙发前,把头放靠在顾清韵腿上,“妈妈,你是因为生我的气吗?”

    顾清韵轻轻抚摸着沈岸汀乌黑的头发,“不,汀汀,我不生你的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妈妈做了一件很错很错的事,无颜面对你。”

    顾清韵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给她的岸汀讲了一个故事,一段跨越二十多年的爱恨纠葛。

    “汀汀,你姓柳,不姓沈,沈叔叔不是你的爸爸,你的亲生父亲叫柳临洲。”

    沈岸汀震惊地无以复加,她抬起头,瞪圆了双眼,“妈妈,你在胡说些什么!”

    “汀汀,我说的都是真的。当年,爸爸妈妈之间介入了一个女人,这其中有爸爸的原因,也有我的原因,那时,你才刚满一岁。你爸爸在外地工作,一年只回来几天,所以你自然对他没有印象。我们离婚后,紧接着姥姥姥爷又因车祸猝然去世,我感觉我世界坍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我恰好遇到了沈叔叔,他对我很好,我选择了逃避, 不去想沈叔叔是有妻子的人,也不去想我也做了别人婚姻中的那个女人,我生活在自己编织的假象里,浑浑噩噩,不分是非,不想对错。”

    沈岸汀一脸地不可置信,她眼含泪水盯着顾清韵,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你胡说,你只是不想让我和秦朗在一起,才编造了这个故事!”她转身朝门口跑去,却在拉开门的一瞬间回头看向顾清韵,声音小小地说:“妈妈,你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顾清韵眼圈一红,坦然说道:“对不起,汀汀,我不是个好妈妈。”她大步走向门口,轻轻将女儿揽入怀中,“汀汀,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片刻的欢愉过后,会是无尽的自责和痛苦。”顾清韵对岸汀说着,就像在品味她自己。

    “汀汀,你才十八岁,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这条路上,你还会遇到更多的人。我知道,你觉得秦老师很好,你可以带着这份喜欢,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

    “带着这份喜欢,去念大学,去看看昆城以外的世界,不要着急结婚,就像你说的,你们如果真心相爱,还在那一纸婚书吗!”

    “给自己一段时间,对你自己负责,也对秦老师负责,更对被你伤害的另一个女人负责,好吗,汀汀?”

    沈岸汀死死抱住顾清韵,将脸埋进她的肩头,身体因压抑的哭声抖动着……

    12

    十年后,“后浪”杯ZG青年画家大赛颁奖现场,记者问:“柳老师,很冒昧地问您一个私人问题,您方便回答吗?”

    柳岸汀微微点点头:“您请说。”

    “作为本次大赛的冠军,又是最年轻的参赛画家,喜爱您的朋友们都想知道,你结婚了吗?”

    柳岸汀轻轻一笑,“我目前还是单身。”

    “那您对您的获奖作品《母亲》,有什么要说的吗?”

    柳岸汀又展颜一笑,脑海中浮现出——人来人往的站台上,顾清韵拖着行李箱,昂首阔步,径直走向火车。到了车门前,她又转回头看看柳岸汀,“汀汀,照顾好自己。”脸上满是不舍,眼神却是那般刚毅坚定……

    与此同时,离昆城千里之遥的一所乡村希望小学,一所红砖盖成的教室,里面摆着十来张木桌子,二三十把凳子。桌凳的尖角都已经磨圆了,表面尽是些斑斑驳驳的小印痕,有的已然裂出一道缝隙。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梳着双马尾,人干干净净的,但衣服却已洗得辨别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她指着老师课桌上的杂志,“老师,这幅画里的人长得好像你啊!”一群孩子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真的,好像啊!”“就是老师吧?”“对,这画的就是老师!”“老师,这个画家姐姐长得好漂亮啊!”杂志里的柳岸汀,眉目如画,神采飞扬,脖子上挂着一个桃木雕成的小葫芦……

    顾清韵拍拍这个的屁股,弹弹那个的脑门,轻轻呵斥道,“都给我回去坐好,上课啦,上课啦!”她拿起教鞭,轻轻敲了敲桌子,满脸微笑地看向她的学生们,“今天我们来画水粉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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