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流印象
从三亚市沿着海榆西线公路逶迤驰行,沿途经过的崖城、九所、黄流等地,都是琼南历史上的名镇,属于当年古崖州的区域。在《崖州志》一类的史志书籍里,常常会有所提及。九所、黄流等沿海的乡镇,甚至在上个世纪的1950年代初期,还曾经和现今的三亚市辖区同为一体,为当时的崖县县政府所辖治。
根据史料记载,我们知道,琼南自唐宋之后,历代王朝几乎都派有驻军。因为驻军,琼西南沿海一带的头灶、中灶、尾灶、十所、九所、八所、白马井等等乡镇名或城市的地名,都明显地带有当时的军队单位、军队编制、军队驻地的痕迹。由军队建制、编制驻地而转换成后来的地域的名称,这也算是戍边文化的产物吧。
到了上世纪1940年代初期,侵华的日本人为了掠夺海南岛石碌铁矿的矿石和尖峰岭的木材,在琼西南修建了一条上百公里长的铁路线。通过这一条铁路,日本人运走了不少掠夺而来的资源,但也因这条铁路,使琼南的交通便利,让这一带的人员交往、联系也就变得更加紧密了。
我此次出行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到黄流镇去作一次历史文化方面的考察。乘坐在班车上,沿途观看着山海风光,人就禁不住会去想一些一千年前、两千年前的事情。当然,这些思想的材料来自影视中的历史画面,以及我所读过的一些历史书籍。
自从唐代的皇帝开了流放党诤派斗中的失败者、犯上作乱的官宦的先例之后,接下来的朝代,也会照着先例,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流放到天涯海角的官宦。现在去揣想,当年那些个被放逐而来的朝庭高官,平日里过惯了绵衣玉食、妻妾满堂、庭院笙歌的好日子,一但沦落到在这与大陆隔绝的遥远、荒蛮的土地上艰难行走,风餐露宿、举步维艰的境地,其心境就岂能是“凄凉”二字可以容括得了的。
“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在何处?生渡鬼门关。”这当是这种心情的真切写照了。
我的祖籍是在崖城。父母现如今都已经是离退休干部。我的少年时代一直随着父母、随着家,在琼南的城镇四处迁徙。在我偿试着开始文学写作之后,就常常在想:要想让自己的作品接地气的话,就必需要了解、掌握岛西南的风土人情,并且把这些风情在你的作品中表现出来。我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既然是这片土地养育了你; 你的根就扎在这片土地上; 你熟悉的也是这片土地上的民众的生活; 你当然、也必须要从这片土地去获取创作的素材、文化营养和激发创作灵感。于是,我就开始经常翻阅一些有关于这个地区的文史资料,并且一有机会就到岛西南的各地去走走,以期更多的了解这里的一切。
向导林兄是我的好友,也是黄流镇人氏。去黄流小住及文化考察的事宜全都是他替我安排的。我在黄流的考察期间,就宿住在他的家里。在林家厅堂摆放的一张供案上,我留意看了他们供在神龕上的祖宗牌位。这牌位上显示,林氏宗族从移崖始祖至今,算来已经有十二代之多。他们的祖上,据他说是来自福建,据说是因为戍边,从大陆的福建省迁移而来。我本人的父系家族则是来自湖南醴陵一带,母系家族也是福建这个出处。琼南地区的汉民族先民,其祖先也大多是这么个出处。所以,许多人家在神龛上奉供的祖宗牌位,都是以“移崖始祖”作为宗族的第一代。
移崖始祖”,从这几个字的字面上,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你:在这之前,这一脉、这一族的根并不是在这里的!换言之,其先人是从外地迁移而来。至于来自何方?需要去查族谱。在汉代,中央统治集团在海南岛设有建制之前,岛南最原始的居民,恐怕也只有现今的黎族(百越族?)。
黄流镇地处在琼西南的沿海崖乐平原。这里的土地平展,方便耕种,方便交通,自然也就方便人员流动、信息传递。这里的文化教化也早,人的视野便要相对开阔一些。
车到黄流镇,给我最初的印象是,这小镇有一种亦城亦乡的味道。村落连着集镇,方圆五、六平方公里。若大的一片。穿过镇中心的是一条宽阔马路,却因为路的两侧凌乱地停放着大量的三轮摩的以及各种各样的农用车辆,而显得十分拥挤。也有几家银行,有邮电局,有旅店,七八层高的楼房也可以数得出十幢八幢。从主路叉开,有三两条长约二三百米的商业街,店铺是一家连着一家,也有个二三百家的样子;街市上人流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这条马路把个小镇从中间分隔开来,路以东是一片新的民居区,区别于老村子的是这里有了规划,每户划出个三四百平米的宅基地。很多先富起来的人家都在分到的宅基地上盖起了小楼。这些新式的小楼代表着这些人家荷包的盈实。这里,户与户之间也有了直线的路径相连。友人的家就在这一片新宅区内;一幢两层的钢混结构的平顶小楼,围出的小院里植种着十株八株芒果、杨桃。夜晚我留宿在这幢小楼内,就有来自乡镇上的几个文化人作陪,大家一起喝茶聊天; 感觉这里既有乡间的静谧又有点市郊别墅区的雅趣。
我问林兄,镇上有没有一些典型的有文化、文物特征意义的东西可以看看呢?他想了想说,那就看看几个大宗吧!所谓的大宗,也就是某个姓氏的宗族祠堂。中华历史上的文化源流,往往来自农耕文化。黄流的几个大宗,都分布的公路南面沿海一侧的老村区内。它的老村老街一带,路径弯弯曲曲,最先见到的孙氏大宗正在被修缮,其有一个极气派牌楼;邢氏大宗内有住户,基本能保持原状;陈氏大宗规模最为宏大,有三进,占地约上千平方米。但已经坍塌。从残留的建筑物上的浮雕彩绘上,就可以想见其完好时的气派。
在琼西南一带,像这种规模这种类型的建筑物并不多。时代走到了今天,宗族宗氏的凝聚力已经不像历史上曾经的强大。但既使不是作为氏族的祠堂,作为一件历史文物,它也有着极高的保留价值。我们至少可以通过这些古建筑,去研究崖州的宗族文化史及古建筑的建筑风格等等。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任由它破败,一半成了废墟,一半则成了露天大便场。
有时想想,眼下我们的一些单位、一些部门的人热衷于去造一些假文物、假古董,而对于真正的文物的被损坏,却视而不见,任其破败。总之,就觉得政府中有太多不是有文化的人,却要分去管文化。这无疑是一种悲哀。
黄流这个地方人多地少,加上早些年,在长茅水库尚未建成之前,整个地区都没有像样的水利设施。沿海平原上的土地虽然地势平坦,可惜的是干旱缺水。旱地能产出的物产不多,人的生存也很不容易。这里的人家要生存,就需要多寻一条生存的门道。于是,农闲时节,这一带农民,只凭一条扁担两只筐经商的人也多。其实,说到经商,在过去也就是作些挑鱼、贩米加上沿村兜售些针头线脑的小本生意。而作这一类小生意的人又多是此妇女。故在琼南就流传着黄流妇女勤劳、靠着一条黄流扁担作小贩、养家糊口的说法。不过,现在已经是今非昔比,经商的人已经不再是人挑肩担,而是车载船运了。
黄流中学始建于上纪的二十年代,校园颇大,历史上就是个出读书的人的地方。这里的人家器重教育,即使再穷,也要倾尽所有,供子女读书。一间普通的乡镇中学,就有约三千多个学生,据说,每年大约能有二百个左右考上大学。这里的老师告诉我,这些年的高考的升学率在百分之三十以上。
过去,一个在乡下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要想走向城市、走向外面的世界,那途径也不外乎有两个:其一是当兵,其二便是上大学。而到了市场经济的今天,只要你愿意,一个人要走向外面世界的途径就太多了:经商、求学、当兵、打工——只要你想出去。
林兄带我走访的几户人家,家家都有大学生,很有点特产的味道。林兄的一个朋友,更是一门出了四个大学生。感觉这一带的人家,受儒家文化的影响深厚。一般这些大学生毕业之后,都能跳出农门。按照早先的说法,那是出去当“同志”,去吃俸禄——这前堤是要有点文化。要有文化当然要读书!许多有理想的人家缩衣节食也要让自己家的孩子读书。读书读书,这是当年这里的人家最重要的事情。以读书为荣,以出大学生为荣,这一点在其它地方并不是没有,但是在这里,风气似乎更要盛行一些。在酒肆茶楼,人们谈论的最多也是这个话题。当然,读书的最终目标就是跳出农门。如果你告诉他们:在西方的一些发达的国家,农业是一种最需要智力投入的行业,一个农业家庭,往往是把最优秀的儿子留下来搞农业。他们还一定会以为这是方天夜潭呢。
其实,按琼南的地理气候条件,若发展高产高效农业、生态农业都是大有可为的。只可惜这些年的发展并不快。以这里民众的热心文化,其子弟受教育的程度而论,他们的视野应该更广阔一些,应该有一大批更有作为的新型农民。可惜极少。这可以从资金方面去找原因,也可以从我们的教育机制的陈旧上和民风的崇尚上找原因。像我们这样一个旧观念因袭太重的民族,在走向世界、走向现代化时,往往背负过于沉重,也因而步履维艰。
现如今,我们的教育体制和我们的社会舆论,往往把人才的含义弄得很窄很窄。历史上,我们就曾有过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的说法,曾几何时,却沦落到了只靠一纸大学文凭,去论定是否人才。能工巧匠、经济能人、各种有一技之长者,事实上都比那些个仅有一纸文凭、但干不出什么像样的事情来的人要强得多。当大批的年轻人都奔文凭而去,当我们的工业企业正为缺少能工巧匠而尴尬而无奈的时候,我们其实是正在吞食我们自己酝就的苦酒。
在黄流小住的日子,林君还给介绍了一些当地很有特点人物。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孙姓的全省个体工商户劳动模范。据说曾经晋京受过总理的接见。据说他只读完小学,从开小饭店起家,凭着勤劳和才智挣来了一份几百万元的家业。镇上的一家电影院和两排商品出租房都是他的产业。孙老板还时不时地给镇上的公益事业捐款。不但是在镇上,就是在县里,他也是个有影响的人物。
每一个地域,都有自己引以为自豪的人物。而从中也可以看得出一方人等的价值观。在这里,我看到这一方人等最引以自豪的人是一个在国内语言学界颇有名气的语言学家。先生那并不十分出色的书法,赫赫然就提在学校科学馆的楼前。按说,黄流这地方,是个文化之乡,习练毛笔书法的人之多也是这里的一个特色,且有权力的官员、有名望的商贾之中,习书法的人也不少。但这个荣誉,却偏偏赐给了一个没钱、没权的大学教授。能在黄流中学这样的斯文场所题字,那是地域父老乡亲们的一种最高荣誉的赐予。代表着这一方人等心目中的崇尚。
仔细去揣摩,这其中便有了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在价值观多元化的今天,尤其是在媚权媚钱的世俗价值观甚嚣尘上之时,这里人们心目中的价值取向,还是普遍地恪守着传统儒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文化传统,这也算是现如今这个疯狂的逐权逐利时代中的一脉清流吧?
黄流这地方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它的元宵灯火。黄流的花灯,在岛西南一带是极有名气的。从手头的一些文字资料上看,其盛况、其规模、其文化品味在岛内都是罕见的。每年都有很多人从岛内各地慕名前往观灯。只可惜我没亲眼见到过。叹息之余,就有友人邀我说:待到明年过小年时,可以再过来住些日子。见识见识。
这一次考察,我只是在黄流小住了几日,可是在回到三亚家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一直在琢磨着岛西南这个著名的文化小镇的几个特点和小镇给我留下的林林总总的印象。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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