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 冬季恋歌
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在一定的程度上向世人展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在碧泉湖有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她为繁洐人类无条件地付出了她的一生。 这既是生命之光,更是生存之道。
59 碧泉湖尼姑庵
如果说四、五万年前,旧石器时期母系氏族的存在是因为当时人类对于自身生理现象还没有足够的了解,没有把两性关系与繁衍后代联系起来,只知道子女与母亲有血缘关联,而不知道父亲的存在,更不知道与父亲的血缘关联。
那么在新时代血雨腥风的土地革命和后来残酷的阶级斗争运动中,逃亡到碧泉湖尼姑庵里的梁惠妍,她并没有俯首贴耳遵遁于世俗的约束和摆布;她颠覆了社会管理的章程和法则,颠覆了人们的想象,改变了人们的道德观和价值观。这一切都是在完全自然的状态下进行。
她的人生并没有凋零,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坚强地活了下来。她把碧泉湖尼姑庵还原成远古时代“母系氏族公社”时期,这座被遗弃的庵院成了梁惠妍繁洐人类的居家之所,是值得让人同情和尊敬的,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梁惠妍无疑是莽莽森林中碧泉湖人类历史上的始祖。只是不知道这期间她内心经历过怎样的煎熬和困惑。
这算不算是她对自己的命运一种顽强的抵抗和斗争的策略?或者说是残酷的阶级斗争下的举措?但不管如何猜测: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深山老林里设法让自己能够生存下去,这是生命唯一过程中的本能反应。
冬塘有很多梁惠妍的传言,说她与林场七个守林人生了九个孩子,头四个生下来不足半岁都送人了;也有人夸张地说她生了十几个,跟木铺街二个很有名的郞中都有小孩,而且其中一个有着妙手回春美誉的郎中还不止一个小孩;最后推断她与其中一个郎中肯定是有小孩,理由是一个女人带着众多小孩独处于深山老林中,需要有郞中解决病痛的问题。
私下里大家一致认同的是梁惠妍与周家姑父林场场长杨建水育有小孩,至少有二个。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后期,杨建水频频找周家二堂侄时任冬塘派出所所长周振实给小孩上户口,证实人们的的传言。
后来从与时任冬塘公社书记的表兄罗志祥口中也得到了确认。但他也只是说,姨父杨建水有两个小孩。他的这两个小孩中:一个儿子在林场,而且已成了家,并有了自己的小孩;一个是个女儿,在梁惠妍众多的子女中排行第四,这个女儿长大成人后被安排在乌浟城里纺织厂上班,也已经嫁了人,也生了小孩。
梁惠妍在碧泉湖尼姑庵与多少个守林人到底生了有多少个孩子,谁也没有认真去考证这件事情。获知此事的周家兄弟,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拔乱反正的七十年代末,周振实周振林周振春那次去碧泉湖,杨建水没有说,他们也没有问。
杨建水的二儿子娶了梁惠妍第五个美丽的女儿,自己妹妹的妹妹。这似乎有些奇怪,一个男人与私通的女人生下的女儿,让自己的儿子再娶与自己私通女人的女儿;只是这个女儿不是自己与私通的女人生下的女儿,是这个女人在一妻多夫制的情况下与另一个私通男人生下的女儿。
这样说起来比较抝口,但只要理清头绪稍一想也并不复杂。梁惠妍这第五个女儿与杨建水的二儿子并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之间既不同父也不同母,但她确确实实是杨建水另一个儿子和另一个女儿同母异父的妹妹。
梁惠妍还有一个女儿在八十年代初嫁给周家的外甥,时任冬塘镇书记罗志祥的儿子。
周振实知道的就这么多。他先是告诉了比他小一岁无话不谈的堂弟周振林。后来再告诉了周家地位日隆的二堂弟周振春。周振实说,没有告诉叔父周瑞年。
对于谙于世故老练的周瑞年凭借他的推测,应该知道梁惠妍的事情,不然的话,表弟杨建水怎会在林场场长同一个工作岗位上一干二十几年。
梁惠妍嫁给杨建水、罗志祥的儿子这两个女儿,作为亲戚周家仨兄弟都见过,她们天生丽质,继承了梁惠妍美貌与智慧的血统;也不像是大山深处里长大的女孩。事实上,她们也不是在大山里长大,很小的时候就送了人。
当时见面的时,周家仨兄弟并不知道她们是梁惠妍的女儿。
让人不解的是:这几个守林人或者说是梁惠妍的男人们、在共同享受同一个女人时,有没有相互争斗?在争斗之中他们之间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而梁惠妍又是怎么周旋于在几个男人之间,让他们心甘情愿各自安份守己、和睦相处。那么在这些男人之中,她有没有最喜欢的?有没有想过只保持与一个男人来往、并且只替这一个男人生小孩。
按照女人通常的心理来说,一个女人不可能同时爱上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同时爱上两个以上或多个男人是更加不可能的事情。难道除了她是与其中一个男人情投意合一起之外,与其他男人一起是迫于无奈?
在艰难的岁月中,任凭岁月的无情和冷漠,甚至是残忍,也不让自己颓废衰萎下去。梁惠妍通过不断与多个守林人生孩子,以一种血亲捆绑式的生存之道,寻求多个男人的庇护?
在长达二十几年中,对于一个独自抚养孩子成长在深山老林里的女人来说,为此她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和努力。
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梁惠妍只与一个男人交往,那她独自在深山老林的生活将很难维持持久。任何一个男人,那怕他即使有着非凡的本领,也不可以二十几年独自照顾一个远在深山老林里完全处于与世隔绝的女人,何况这个女人是被现实社会完全抛弃被通缉逃亡在外的地主的小妾、是当时阶级斗争形势下要消失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这是梁惠妍和与她一起的几个男人都会想得到的事情。不管是任何人,与梁惠妍扯上任何关系,须冒很大的风险,一旦走漏风声被追究起来,将会是灭顶之灾的后果。
世道虽然浑浊,但山里人心地纯净。这些都是过去贫苦农民的守林人,有着山里男人的敦朴忠厚,正是他们的这种秉性,二十几年来厮守着碧泉湖庵院的秘密,避免了当时在阶级斗争严峻的社会形势下的罪孽凶险。
有了多个男人共同照顾深山老林里的一个女人,生存下去的事情就容易得多。这些男人们刚开始完全是出于一种生理上需要,满足于作为男人垂涎已久的女人的美色的欲望,甚至把森林深处的碧泉湖尼姑庵、当作自己风流的场所。梁惠妍是地主合柱的小妾,旧时代的时候是冬塘有名的才色双馨的女人。据说为了娶到她,当年地主合柱花了上千块大洋。
冬塘山区秉承儿孙满堂多子多福的传统理念。男人们婚外与自己心仪的女人意外得子,自然是意外之喜。女人替他们生了小孩,男人们便自然担当起做父亲的角色。这无论是从责任上还是从道义上来说,都是男人们值得也应该去做的事情:那就是把碧泉湖尼姑庵里的替他们生了孩子的女人、长年累月照顾得无微不至。
从冬塘人们口诵相传中,梁惠妍是备受人们的尊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说起她,都觉得她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因为事实上,在当时残酷的阶级斗争下,很多的地主和地主的家人都会遭到消灭,活下来的也在漫长的阶级斗争中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像梁惠妍这样敢于抗拒擅自逃亡的地主小妾,则应该是抛尸荒野的下场。
这深山老林里的碧泉湖庵院是她的福地,也是她生命的新生之地,她逃亡在碧泉湖庵院,或者说碧泉湖庵院出现在她的生命当中。能够在庵院里活下来,并且生了那么多个小孩,而且个个都长大成人,前景乐观,自己做到奶奶的辈份上。碧泉湖庵院,让她终于圆满。
在梁惠妍的人生最黑暗中,也许是她最辉煌的时候。她的这种思想已经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冬湖林场划入国家森林公园后,梁惠妍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何穗在七年前写给雨秀的信上,叙述了十年前与云子去碧泉湖的情况:
“碧泉湖尼姑庵,我看到那几个身着阔袖宽松海青色衣服的圣女。没人过来向云子和我招呼,我们想找人搭话,到处门窗紧闭。偶尔看见一个圣女,人家也是眼帘低垂,一见我们就远远地躲开。圣女那瞅着我们的眼神完全是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现在的碧泉湖庵院是真正的尼姑庵,入住庵院的圣女也有十几个人。而且在庵院门口有牌明示:禁止男士入内。
梁惠妍一生经历过恶意的抵毁和伤害、残忍的批斗、亡命的追捕,她这传奇的经历,让人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她的故事填满了她整个人生历史。
碧泉湖尼姑庵,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真相?尽管四季的更迭,渐变了庵院青砖黛瓦的颜色,但那些淹没在岁月里的世事,将亘古不变,成为后世流传的佳话。
60 碧泉湖云锦
梁惠妍出身于织锦刺绣世家,在西山她母亲是有名的织锦绣师。梁惠妍自小跟着母亲学习织锦刺绣,得到了母亲的真传,功底非常了得。据说民国时期,她一幅织绣能卖出二块大洋。
民国末年,梁惠妍以地主合柱纳的小妾嫁到冬塘,没出多久,她的仿画写真织绣其逼真的艺术,在冬塘远近闻名。她的织绣:人物能有瞻眺生动之情,花鸟能报绰约亲昵之态。
她和女儿小花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精心地给周家绣了三幅仿真写实画,用以酬谢周家对她二十多年隐居山林秘而不宣的照顾。
年轻男人周振春留下这一幅在老宅;带去两幅,一幅放在他自己家里,一幅挂在公司他自己的办公室。
三幅绣画都是以碧泉湖风景区为背景。留在年轻男人这屋里的这幅绣画,装在一个上面糸着金黄色的真丝缎面、同样是金黄色的四方盒子里,它上下用了里外两层柔软细腻的绢布作隔层。
山区气候相对湿度,里面放着几包用来对保存家藏字画细小的干燥囊袋。这看起来十分娇贵的云锦刺绣,它有自己最适宜的温度和湿度要求。
工作人员先在桌面上铺上一层纸,再垫上一块干净的白布。云子把糸在上面的缎带解开,揭下来盒盖,从里面拿出带轴的绣画,摊开在桌面上:
一幅织造精细、晕色精美、绚丽多姿的绣画展现在大家的眼前。绣画右下角的题跋是:“碧泉湖春色图”。
“哎呀,这么美丽的绣画。”诗筠欣喜地叫了一声,绣画的新颖精致,让她感到很震惊。
“这是云锦。”云子告诉姑娘说。
“第一次看到这么精致的绣画。真是大饱眼福了。”姑娘还是这么很高兴地说。
“这云锦堪称珍品。我在国外一些展览会上见过。最贵的达到一万多元的价格。”方竹涵告诉大家说。他并把这些云锦的掌故告诉诗筠和云子。
诸如这是川绣、那是苏绣、湘绣,或这是什么年代、那是什么图案、晕色用了是金丝银线、甚至鸟兽羽毛等等。这种详细的解说,诗筠和云子有些地方还是听不懂。
这幅流光溢彩“碧泉湖春色图”的绣画,以宁静庄重、格调高雅色调为主,散发着怡人祥和的春天的气息。
总体的风格就是崇尚自然,在祥云瑞气生动的寓意中,表现神仙境界与现实生活之间的想像这幅云锦绣画,凝聚了梁惠妍和女儿小花感恩的拳拳之心织就,堪称珍品。
绣画的图案取材于冬湖的碧泉湖庵院,根据碧泉湖的构思巧妙而得:绣画上的天空被丝线晕染成淡淡的桃红色,旁边浮云翩翩;湖面上波光粼粼,似乎可以让人感受阵风飒飒;高山上浓郁的山林包围着澄清的湖泊,树林里有二只野鹿和三只小免;一个情深款款的女人,怀抱一个幼儿伫立在湖边,旁边的花草丛中,有五个孩子在嬉戏。
画面叙述这个女人在深山老林中抚养一群子女其乐融融的故事,是一幕演绎人生幸福快乐的画面。
这虽然是一幅绣画,给人却是写实的感觉。整幅画面犹如梁惠妍本身一样,没有阴郁沮丧,也未染庸俗之气,表现出极为可贵的盎然怡人的品质。
它的历史背景,暗含着梁惠妍并没有因为囿于隐没在莽莽林海里与世隔绝中消沉,她竭尽所能让自己生存下去,并寻求活着的意义。在苍郁的山林里清澈的湖畔边,与自己的子女其乐融融的景象。
这是经历过千辛万苦、挣扎生活过来、几乎耗尽自己整个一生、独居于深山老林一个女人的人生感言。这样的境界,年轻姑娘是体会不到的。
诗筠把头凑到绣画跟前想去细细地去欣赏,站在她身边的何穗很自然地把两只胳膊伸直,对她说:“看的时候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伸长手臂的距离吧。”
姑娘仍然把头凑到绣画跟前细细地端详一会儿,深有感触地说:
“早晨的朝霞照耀下碧泉湖怡人的春色,拍下来根据照片好好绘一幅画。不过画画得再好,也没有眼前这块云锦织绣得这般美好。”
诗筠移开身子,她举起相机拍了二张。
“织绣可以用丝和线织成错落有致立体感的画面,形成光线明暗强烈的对照反差。这是平面纸画不可能达到的。”方竹涵说。
“后面的小孩很像一个人呢?”诗筠拍完,再仔细欣赏。她看着画面上一个跟着一群人影的小男孩,忍俊不禁地往云子身上瞄了一眼说。
“大家说,跟在后面的胖胖的那个小男孩是我。”云子马上答道。
看来诗筠姑娘这句话,也曾有人这么同样地问过,云子也是这样以同样的方式回答过。
“这是有过一番不平凡的经历,才能绣出这么寓意深刻的画。先生说,这画里面隐含着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真谛。”
方竹涵告诉大家说,他从装绣画的盒子底层掀开垫布,拿出一张卡片来,上面是周振春的手迹:
“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在一定的程度上向世人展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在碧泉湖有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她为繁洐人类无条件地付出了她的一生。 这既是生命之光,更是生存之道。”
周振春住在房间的话,就会把这幅织锦嵌入在玻璃框里面悬挂在墙上。为了防止丢失或者损坏,他自己又另找织锦刺绣高超的技艺人,仿冒了三幅。找人仿冒别人的绣画,这在冬塘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冬塘当地的姑娘,自古就以织锦扬名。在冬塘几乎家家都有织机,每个女人都会织锦,当地流行这样一句谚语,“养女不织花,不如不养她”。姑娘从小就要跟母亲学习挑织技术,结婚时必须有自己亲手织的绣花铺盖做嫁妆,既是表现一个姑娘的聪颖机智,也是预祝将来婚姻家庭生活幸福如意吉祥的象征。
这样的习俗代代相传,沿袭至今。
61 命运
人类历史往往是回旋往返而又复杂,也就有历史学者提出“跳不出圈子”的论述。但无论人类历史怎样变迁,相对于整个人类社会来说,单独一个人的渺小与短暂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任何一个人不可能拥有自己无限大的空间和永恒的时间。不管是什么人,最终会因受制于空间和时间而拘泥于世,甚至只能是苟且偷生。
梁惠妍逃亡之前,留下女儿小花才三岁。和梁惠妍差不多岁数大的、地主合柱妻子生下的两个儿子民国时期参加过镇压农民暴动,在新时代土地革命时期被新生的政权枪毙了。
有人说,曾经那些被打倒的地主和资本家,在过去都是代表先进的社会生产力和社会文明进步发展的主要力量。在他们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残酷斗争,见证过身边的人的死亡,自己本身也遭受到无数次死亡的威胁。
最终迎来了结束阶级斗争的历史形势、取消了地主阶级的成份后,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新的时代里,他们卷土重来,即使翻出他们当年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变天帐”*,也抵不过他们现在在新时代的社会里所拥有的财富。
他们自身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一直处于蓄积待发的状态,等待着时机。在过去漫长的岁月各种阶级斗争的运动中、不但剥夺压抑他们自身发展生产的潜力,也抹煞了他们善于经营管理的生产能力。
改革开放八十年代中期,社会处于新旧社会经济关系及其运行机制交替转型的时代,在这么一个充满矛盾复杂的新形势下,这时候出现了崭新的个体私营经济:个体工商户。
小花是改革开放后乌浟县第一批个体工商户。在经历过各种阶级斗争的折磨和死亡幸存下来的、这些旧时代的地主和他们的子女,在改革开放经济建设的新形势下,在商业经营过程中如鱼得水,走在发家致富的前列。九十年代初小花凭借着精湛的织锦刺绣的工艺,开了多家商铺,率先富裕起来,举家搬迁到西山市居住。
“何姐,诗筠老师。”乃子在廊道上呼喊。
“二哥的电话,一定得庆贺!今天在冬塘歇夜。我请客。”乃子兴冲冲地走到何穗面前,双手抱拳于胸前,给报喜人何穗躬身行作缉礼:
“何姐,不知怎么感谢你!”
他施礼之后,伸起腰对何穗说。
“没请假呢?”何穗说。
“我刚打电话给你们校长了,你们就放心留在冬塘吧。云子也同意了。”乃子心情激动不已,充满着感恩之情。
“那……?”何穗转过脸望着诗筠。
“正好正好。”姑娘拍着手,高兴得欢天喜地跳了起来。
“你们二哥跟你说了什么?”何穗问。
“又没外人,说说。大家都很想知道。”祥子催促迟疑不决的乃子道。
“二哥说这二天让我去大叶准备办出国手续。其他没说什么。”乃子告诉大家说,“过完年就得让他们出去。”乃子说得“他们”是指自己的“妻儿”。
“我一直说,要相信二哥不会不管你的。这下放心了吧。”祥子看着乃子说。
“我先去冬塘看看。你们早点过去吧。”
“好。”祥子应声道。
乃子马上转身走了出去。他得先去冬塘为一行人准备食宿。他把这个电话当作一个值得庆贺的喜讯。
看着乃子离去后,诗筠悄声对着何穗的耳朵说:“说出国就出国?这也太容易啊。”
她说完,歪了歪脑袋。
“出国算什么。”何穗提高了嗓门回答姑娘。
“人和人真的不一样呀。今天我总算是开眼界了。”
“这还只是在冬塘。”何穗双目凝神,“你要是在西山、在长河,几百万、几千万的人口,也只能是一个……”
何穗吞吞吐吐,她自己也不知道表达了什么。但姑娘像是明白似的看着她,而且还冲她点了点头。
云子和方竹涵把刚才掀开的防护布重新罩上后,整理好槅柜。是离开的时候了。
何穗突然想起云子说跟雨秀通电话的事情。刚才乃子在与年轻男人通电话的时候,她在心里想,雨秀会在乃子打完电话后给自己打电话。
但现在乃子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雨秀的电话。
“云子,现在打个电话给你雨秀姐吧?”何穗干脆直接问起云子来。
“何姐你不问我,我差点忘了。”云子大大咧咧地说。他像是体谅何穗的心情,再说,“何姐你就在我们屋子里打吧。”
周振春的房间也是云子的房间。这让云子非常引以为荣。他的床与周振春的床对面,中间隔一张书桌。可以这么说,这个弟弟从小到大一直紧跟着在哥哥的身边。要是人家说这是“春子的房子”的话,他就会补上一句“这是我们的屋子”。
“嗯。”何穗点点头。大家很快收拾好后,一个跟着一个先出去了。云子拔通了雨秀的电话,再递给她。
何穗与周家大儿媳妇雨秀通上电话。
“何穗,你在老家,也有好几年没有去了吧?”
“七年了。”
“你有空得常去,帮我看看房子。我一直不放心我的房子。”电话那头雨秀说到这里,笑了一声,“我还是感觉老家的房子最舒服。”
“公司现在要推行职业经理人制度,很多培训项目。春子忙,我们跟着他一起忙。春子让你寒假来大叶。我就在大叶等着你。”
“春子说是安排苏姝出国留学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让春子费那么大的精力,叫我说什么好呢?”
“他会安排我们部门经理去办。让你们来,是拣学校,征求你们的意见。你放寒假没什么事就早一点过来,住我家住公司随你。你家里装部电话吧?我让云子祥子他们替你装。行不?”
“我想等苏姝大学毕业了再装。如果她出国的话,那就真的要装了。可听说电话费很贵呀。”
“……”电话那头笑了起来。
“你又在笑我了吧?你现在是贵夫人了,以前的周家大太太。”
“等苏姝参加工作就好了。你今晚上在绣楼住吗?”
“我得问问云子才行。我们一会儿去木铺街吃饭。过去的老煤油铺那里,现在是乃子的姐姐开的餐馆和旅馆。”
雨秀多年未回,何穗把吃饭的地方详细地告诉她。
“你还是在老家绣楼住吧?木铺街太吵。现在的木铺街人太多。”电话那头雨秀说。
“可是我却喜欢热闹的地方。我一个人住有点怕。是怕寂寞吧?”
“你没带个伴吗?”
“带了。带来一个老师。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也是个女汉子,喜欢到处跑。在我们学校当老师。”
“她是什么专业的?”
“美术专业。”
“会英语吧?”
“会。也兼英语老师,上二个班的英语课。”
“你帮我问问她,想不想往外发展。现在春子公司需要招聘有文化会外语的人才。我想如果家乡有的话,从家乡招聘。”
老师出身的雨秀,她现在的身份是万柯公司副董事长兼人力资源部总经理。
“我行吗?”何穗开玩笑地问。
“你随时可以来。只要你愿意。”
“我老了。也困住了。”
“你老了。我更老了。冬子都谈女朋友了,要是有了小孩的话,我就当奶奶了。何穗,我们说老就老了呀。结婚、生孩子、盼着子女长大,等他们长大,读完大学、参加工作,他们也结婚生子了,才知道自己老了。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唉……”
“你这一句话,把我们从姑娘变成了老太婆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生总不能返老还童再重来一次吧?要是能够那样,我想也没有我的份呀。那肯定得花很多很多的钱。雨秀,你说呢?”
“要是能够那样的话,花再多的钱,我帮你买,再让你变回一个快快活活的大姑娘。”
“我相信!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感谢春子。”
“春子一直把你当作和我和小文一样的亲姐姐。他时常说起你。你知道,春子是个恋旧的人。”
……
两个女人说起来没完没了,好不容易讲完。雨秀从头到尾没有提及过小文,她难道不知道小文回来了吗?即使她不知道,云子也会告诉她的。要是雨秀知道自己和年轻男人有了一个儿子,她会不会像小文一样对自己愤恨?会同样齿冷鄙薄自己?
何穗满腹心思地想。她打开门要出去时,又退了回来,她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年轻男人的房间。
作为一个结过两次的婚,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的母亲的女人,她记得自己确实在这房间住过一晚,七年前赏枫叶红的秋天,与年轻男人一度春宵,互相缱绻。可是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是模糊的感觉;那天晚上前后的情节消逝得无影无踪,甚至连可供追忆的线索也忆不起来,似乎一切只是存在于梦境中,毫无真实感。
也许是那天晩上过于兴奋,以至于自己总是怀疑是否曾经有过发生的事情。但儿子思塘却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之前从绣楼下来,踏入年轻男人的房间,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反而有一种忘却的感觉。大概是融入了大家欢喜的心情的缘故吧?或者是刚才在绣楼追忆这里过去的事情太多了。
如今虽是镜花水月,并没有常人所说的春梦成空,而是春梦成真。不管是露水之欢还是前世宿缘,她在这里怀孕,生下孩子。如今这个孩子已经七岁。
不可否认,如果不是有了儿子思塘,她和年轻男人的关系,和许许多多偷情的女人一样,彼此之间无非就是一次的露水情缘。
女人一直坚信,这是一次奇妙的命运安排。情份到了这份上,思恋就会从这房间任何一处冒出来。
她再一次退回房间内,隔着防护罩抚摸着床、桌、椅子……这房间每一样东西,所有的物品,都留有年轻男人的气味。抚触这屋子里年轻男人留下的物品,犹如是在抚触年轻男人的身体,每一件物品都是活生生有生命的灵魂。这只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有了那层亲密的关系,才固有的感情。
人世间更没有什么比睹物思人更能引起人的回忆了。假如年轻男人在乌浟或者在西山,自己势必一步步会掉入感情的深渊?
倘若年轻男人在乌浟或者在西山,肯定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就,也就没有所谓的成功。
她不假思索地想,如果自己留在周家府邸,自己的人生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景况?
年轻男人将是自己这一生身心的寄托和依靠。女人庆幸与年轻男人的私通,感谢他给她一个儿子,这一定是上天的恩赐和眷顾。
这牛家塆周家府邸是她人生一面多彩的窗口,掀开厚重的帘幔,里面展现在眼前的是纷呈多样的世界。自己似乎介于窗里的廊道和窗外的檐下之间,没有跨入到室内去。自己的未来是否在这里可以预见?又到底将会是怎样?不得而知。
在快要离开年轻男人的房间时,女人突然从心底泛起情感的波涛,幡然醒悟,原来这周家府邸,本身就是一种诱惑。
冬季恋歌——
1)“变天帐”:当年土地革命时期地主富农记载被农民分割出去财产的帐薄。
(未完待续。下集62、6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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