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的诗

      与盛唐时期许多想建功立业扬名不朽的才士一样，王维早年的对功名亦充满热情与向往，有一种积极进取的生活态度。他在《少年行》中说：“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其《送张判官送河西》诗则云：“沙平连白雪，蓬卷入黄云。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声调高朗，气魄宏大。王维赴河西节度使幕时到过塞外，他出塞前后写的诗，如《从军行》、《观猎》、《出塞作》、《送元二使安西》等，洋溢着壮大明朗的情思和气势。其《使至塞上》云：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洛阳边。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以英特豪逸之气融贯于出色的景物描写之中，形成雄浑壮阔的诗境。那无尽的长河、广阔地平线上的落日、大漠孤堡上的烽烟，透露出诗人走马喜来天尽头的豪迈的气概。

      真正奠定王维在唐诗上大师的地位的，是其书写隐逸情怀的山水田园诗。他精通音乐，又擅长绘画，在描写自然山水的诗里，创造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静逸明秀诗境，兴象玲珑难以句诠。如《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在清新宁静而生机盎然的山水中，感受到万物生生不息的生之乐趣，精神升华到了空明无滞碍的境界，自然的美与心境的美完全融合为一体，创造出如水月镜花般不可凑泊的纯美诗境。

      空明境界和宁静之美，是王维山水田园诗艺术的结晶。因心境空明，他对自然的的观察极为细致，感受非常敏锐，像画家一样，善于在动态中捕捉自然的事物的光和色，在诗里表现出极丰富的色彩层次感。如：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终南山》

    日落昏暗，愈显江湖之白色；潮来铺天，仿佛天地之间也弥漫潮水之青色。一是色彩的相衬，一是色彩的相生。日色本来是暖色调，但是因松林青浓绿重的冷色调而产生寒冷的感觉，这是条件色的作用。红叶凋零，常绿的树木更显苍翠，这翠色充满空间，空濛欲滴，无雨而有湿人衣之感，这也是条件色的作用。至于“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则淡远迷离，烟云变灭，如水墨晕染的画面。王维以他画家的眼睛和诗人的情思，写物态天趣，宁静优美而神韵飘渺。

      王维早年就归心于佛法，精研佛理。以禅入定、由定生慧的精神境界，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教义后体悟到的一种心灵状态，对王维等山水诗人的创作影响极大，当他们从坐禅的静室中走出来，即习惯于把宁静的自然作为凝神观照而悉心静虑的对象，从而使山水诗的创作别具慧眼，由早期的写气图貌和巧为形似之言，进入到“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的已经创造。如王维的《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年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如。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水穷尽处，自然也就是深山空境无人处，人无意而至此，云无心而出岫，可谓思与静偕，神会于物。诗人着重写无心，写偶然，写坐看时无思无虑的直觉印象，那无心淡泊、自然闲适的“云”，是诗人心态的形象写照。对境关心而道契玄微，静极生动、动极归静、动静不二的禅意，渗入到山情水态之中，化作天光云影，空灵而自然。

      与坐禅的体验相关，王维喜欢写独坐时的感悟，将禅的静默观照与山水审美体验合而为一，在对山水清晖的描绘中，折射出清幽的禅趣。如《秋夜独坐》：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等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在一片静寂中倾听天籁，以东写静，喧中求寂，超以象外而入诗于心，显示出心境的空明与寂静。他在《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里说：“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以果落、虫鸣、鸟声反衬山林的静谧，寄寓诗人的幽独情怀，表现的是诗人静观寂照时感受到的自然界的轻微响动。

      王维晚年的归隐，确已达到了他在《裴右丞写真赞》里说的“气和容众，心静如空”的“无我”境界。他在《山居即事》中说：“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这是其独自隐居山中时的心态写照。由于生性好静而自甘寂寞，他能把独往独来的生活写的很美，其《酬张少府》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古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帯，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无心于世事而归隐山林，与松风山月为伴，不仅没有丝毫不堪的感觉，反而流露出自得和闲适。

      人若能享受孤独，寂寞也就是一种美了。著名的《辋川集二十首》，是王维晚年隐居辋川别业写的一组小诗，将诗人自甘寂寞的山水情怀表露的极为透彻，在明秀的诗境中，让人感觉到一片完全摆脱尘世之累的宁静心境，似乎一切情绪的波动和思虑都被净化掉了，只有难以言说的自然之美。如：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一则说“不见人”，再则云“人不知”，复又说“寂无人”，在常人看来，该是何等的孤独寂寞啊！而王维则不然，因他所欣赏的正是在寂寞时方能细察到的隐含自然生机的空境之美。那空山青苔上的一缕夕阳、静夜深林里的月亮、自开自落的芙蓉花，所展示的无一不是自然造物生生不息的原生状态，不为受人为因素的干扰，没有孤独，也没有惆怅，只有一片空灵的寂静，而美的意境就产生于这自然永恒的空、静之美的感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