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那个女警察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里带着同情,对苏蕙说:“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不允许有私人雇佣人员,蔡细妹必须离开你们家。”看见苏蕙迷惑不解的样子,她忍不住加了一句:“她在你们家,都不来给你妈妈办事情,留着也没用吧?”
“不是的。”苏蕙壮着胆子小声争辩道:“蔡阿姨帮我们做好多事情,还要带我弟弟。”
“那也不行!”那个开门的粗壮警察粗声大气地说:“她不能再留在你们家了。你回去就把这个迁移证拿给那个蔡细妹,让她立刻离开!回她的老家去!”
苏蕙被粗壮警察的神态和语气吓住了,唯唯诺诺地不敢再说什么。
“你过来,”那个女警察拿出一个登记簿,把钢笔放在苏蕙面前说:“在这里签个字,说明你来办理,并且拿走了两份户口迁移证。”
“我,我可不可以只拿我妈妈的?”苏蕙小声小气地问:“蔡阿姨的让她自己来拿,好吗?”
“小姑娘怎么这么啰嗦?”粗壮警察一脸不耐烦地大声说。
“不行。”那个女警察和颜悦色却很坚定地拒绝道:“你看,你们家的户口本上已经盖了迁出的印章,谁来都一样。你就一起拿回去吧。”
苏蕙欲哭无泪。她只是来帮妈妈办理户口迁移证的,没想到把蔡阿姨的户口也给迁移了。她只是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劲,不知道回家要怎么向蔡阿姨交待。她还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苏蕙不情不愿地在那个簿子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的感觉真的不是很好。
苏蕙磨磨蹭蹭地回到家,看见了蔡阿姨,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倒是蔡阿姨主动上前,有些大大咧咧地问:“惠儿回来了?事情办好了?”
苏蕙看着蔡阿姨漫不经心的笑脸,轻轻咬住了嘴唇。她心里琢磨着,不知道蔡阿姨等下会变成什么样子,一时间没有说话。
“苏蕙,你发什么傻啊?”蔡阿姨见苏蕙用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奇怪眼光审视自己,心里有点毛毛的。她不禁提高嗓门大声说话,以掩饰自己内心突如其来的不安。
“蔡阿姨,我妈妈的户口迁移证办好了。”苏蕙死死盯住蔡阿姨的脸,慢吞吞地说:“还有你的户口迁移证也拿回来了。”
“哦,办好了呀。什么?”蔡阿姨一开始不太在意地随口应着,突然发现不对劲。她跳起来大声喊道:“你刚才说什么?我的户口迁移证?谁让你拿我的户口迁移证的?”
“是派出所的警察非要我拿回来的。”苏蕙从小书包里掏出两张户口迁移证,递到蔡阿姨眼前说:“喏,你看。我妈妈的、你的。”
蔡阿姨大字不识几个,自己的名字却还是认识的。两份一摸一样、盖着大红印章的迁移证,说明了苏蕙所言是事实。
“哎哟喂,天啊天!”蔡阿姨跳着脚大声惊呼着:“这真是造孽噢!天收的,怎么随便就开什么鬼户口迁移证哦?这是要害死人啊!”
苏蕙在一旁看着蔡阿姨跳脚大骂着不知道什么人。趁着蔡阿姨喘气的间隙,苏蕙又声音冷清而清楚地补充道:“警察已经在我们家的户口本上,盖章说明你已经迁出了。”
蔡阿姨听到这一点,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她拍着自己的屁股,跳着脚不停地大骂,直到口干舌燥,声嘶力竭,才颓然跌坐在地上。她神情颓废地喃喃低语道:“完了,真的完了!造孽哟!”
年少的苏蕙当时并不知道蔡阿姨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强烈?她也不明白,在当年的情况下,城镇户口是多么难得的。多少人为了一个户口指标,费尽心机,不惜一切代价。
蔡阿姨拥有城镇户口,可以享受城镇居民所有的福利、配给票证。她的丈夫、儿子、还有自幼从街上捡回家的养女都还在农村老家,是农业人口。严格地说来,当时是连户口都没有的人群。
派出所的警察们,没有取得任何人、包括当事人同意,就擅自作主迁出了蔡阿姨的户口。此举等于是注销了她原本拥有的珍贵的城镇户口,让她失去了在城市里的所有福利和自由居住的权利。对蔡阿姨来说,造成的损失真的难以估量。
蔡阿姨拿着强制性发给她的户口迁移证,欲哭无泪。她不知道该去找谁说理去?她也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赶走。她还想继续留在苏家,不想回到饭都吃不饱的老家去。
可是,现实总是残酷的。
派出所的警察竟然通知了C大的革委会,让他们监督处理有关蔡细妹遣返回乡的事宜。
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初,绝大多数请了阿姨的家庭主要成员都是被批判斗争的对象。阿姨们纷纷自己离开,或者被辞退,家庭保姆基本上都不存在了。
C大的造反派们没有想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还有保姆这种人存在,还有雇佣关系这种违背革命精神的东西存在,还有漏网之鱼,觉得被打脸了。他们立即派人到苏家,现场监督着,让蔡阿姨立刻收拾东西,马上离开。
蔡阿姨在气势汹汹的造反派面前,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能忍气吞声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把苏醒留下来的生活费交给苏隽苏蕙,然后抱着苏睿嚎啕大哭着说:“崽呀崽,我好舍不得你呀!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哟?”
在一旁的造反派不耐烦地催促道:“你哭啥哭?你还心甘情愿被剥削?我们这是在解放你呢!快走吧,别不知好歹!”
蔡阿姨暗自啐到:“呸!放屁!你们解放我?你们就是想害死我!害得我没了户口!害得我没钱挣!”可是,她只敢在心里默默嘀咕,绝对不敢说出口。
蔡阿姨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被造反派押着离开了苏家,离开了C大,离开了C市。
苏家的孩子们也开始过上了脖子上挂钥匙,一切事务都要自己处理的日子。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日子意味着什么,反而有点傻乎乎的小兴奋,觉得自己可以当家作主了。
蔡阿姨留下的十几块钱,在当时的情况下,可以说是一笔巨款。在那个大多数物资都需要凭票供应的时候,物价非常低廉。
每人每月定量一斤的猪肉,市价七角八分钱。紧俏到即使凭票供应,也需要起大早排队购买的白豆腐二分钱一块,五香豆干五分钱一块。青菜五分钱一大把,鸡蛋几分钱一个。
苏隽苏蕙人生第一次掌管这么一笔巨款,完全没有计划安排的概念。苏隽看看蔡阿姨留下的票证里,还有当月的肉票,立刻豪爽地吩咐苏蕙:“你明天早上去排队买肉,我们明天吃红烧肉!”
苏蕙兴奋地连连点头,忙不迭地答应着:“好啊,好啊,我明天一大早就去排队买肉!”
苏睿在一旁拍着手欢呼:“嗷嗷,明天吃红烧肉喽!”
苏隽继续翻看手里的票证,想了想,继续说道:“我也去排队,买油豆泡,明天我们做油豆泡烧肉吃!”不等弟弟妹妹有所反应,他接着说:“苏蕙,到时候你给妈妈送一些去。”
苏蕙会意地点点头,脆生生道答应着:“哥哥,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了。”这事情,蔡阿姨在的时候,她已经做过几次了。她学着电影里的人物样子,拍拍自己瘦瘦的、还没有发育的胸脯。
苏隽深深看了妹妹一眼,不以为然地提醒她道:“苏蕙,你一个女孩子,别学着别人动作粗鲁的样子。”
苏蕙惊讶地看着苏隽,没想到他竟然会摆出哥哥的样子教训自己。她不大服气地顶撞苏隽道:“我怎么动作粗鲁了?你想让我像资产阶级小姐、还是封建时代的大家闺秀那样,笑不露齿,行不露脚?我是革命的红小兵,不做温室里的花朵,不做腐朽没落阶级的淑女!”
“切,红小兵?”苏隽嗤之以鼻,直接讽刺着自己的妹妹:“可惜你和我都没有资格当红小兵呢。”苏隽不会承认,他自己对不能戴上象征性的红袖标,其实是耿耿于怀的。
苏隽的话戳中了苏蕙的软肋和痛处,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从上幼儿园开始就争胜好强、不甘人后的苏蕙,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远远地排斥在外。因为家庭的原因,她不可以加入红小兵,不能戴红袖标,不能参加好些革命活动,她心里很郁闷的。
苏蕙脸红脖子粗地对着苏隽大喊:“你又有什么好的?还不是和我一样,当不了红小兵!”
苏隽老神在在地说:“我说了,你我都没有资格啊,我又不是只说了你。”
苏蕙的眼圈红红的,心里有一股淡淡的忧伤无法形容。她情绪突然低落了,对苏隽一翻白眼,无精打采地说:“懒得理你了……”
苏隽没有想到,自小就伶牙俐齿的妹妹,自己在吵架时从来没有赢过的妹妹,怎么突然就偃旗息鼓,高挂免战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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