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希望,在舒伯特未来的安息地,除了他的名字以外,其他什么都不必有。就像贝多芬墓上简单的‘贝多芬’一个词一样,‘舒伯特’这个词可以替代无数语言。”
——克莱斯勒,1864
1828年深秋,舒伯特虚弱但很平静地卧倒在病榻,友人鲍恩菲尔德去看望他时,他颇有生气地表示,愿意接受一部新的歌剧脚本,似乎并非没有恢复的希望。然而,就在那个晚上,舒伯特陷入了重度昏迷,之后就再也没有清醒过。11月19日下午三点,他去世了。
· Drei Klavierstucke D946: No.2 in E Flat. Allegretto
这篇是系列的最后一篇。而这首钢琴曲,是我开始写这个系列的初衷。
遇见纯属偶然,是今年寒假某个去实习的清晨。那段时间,每天都是天还未亮极不情愿地起床,匆忙打理一番,背着包拖着困乏的身子去赶早班车。上车顺手塞上耳机,任凭电台给我推送哪段旋律。闭上眼,昏昏沉沉地等待车悠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开往灰蒙蒙的工厂。
那天被推送了这一首。前奏的柔板,温柔,却轻描淡写,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也没留下什么印象。然而我困倦极了,懒得切掉它,于是任其继续了。大约一分钟之后,一段极为不安的旋律突然闯了进来,低音的快板,似乎是阴云密布的天空预示着一触即发的暴风雨,之前不紧不慢抒情的柔和一扫而光。阴云越积越厚,终于以一组爆裂式的高音音阶发泄出来,继而却瞬间又回到低音的沉吟,似乎是舒伯特晚期特有的旋律风格——瞬间的倾泻却又瞬间的收敛。此起彼伏几阵后,旋律忽而又回到了温柔的抒情前奏。不一样的是,不知是这旋律倾诉的欲望在悄悄酝酿,或是因为我的情绪被那不安的躁动影响,我仿佛听出了这段相同旋律的差异——与前奏的轻描淡写不同,这次的旋律似乎是欲言又止,压抑的愁绪无人诉说,只好努力地自我抚慰着。
然后,然后它来了——记忆里的细节会被冲淡,感觉永远刻骨铭心——我永远不会忘记初次遇到它的感觉。惊艳,像是河水决堤——不是贝多芬式波涛汹涌的海水骤然将一切碾压冲垮,舒伯特是河流,是默默积蓄已久漫溢出来的河水。它轻轻地蜿蜒流淌着,小心翼翼地饶过堤岸,将水里石头打磨得光亮,却与大海同样积蓄着情绪与能量。它平日里从来都是抑制着自己,一边温和地利万物而不争,一边一声不吭地奋力朝着向往的方向奔赴着。终于,即将达到尽头之时,它再也无需保留着曾经的克制与犹豫,它敞开心扉,将积蓄的所有能量在最后一刻毫无保留却也是小心翼翼地释放出,那映照的,是舒伯特的一生。
车窗外是刚下过雪清晨七点半的南京,内心此时也如同窗外的雪景般,白茫茫,空荡荡。
听到这首之前,我几乎对舒伯特所知甚少:我只知道他是一位杰出的奥地利作曲家,早逝,自己在学钢琴时接触过他的作品风格多为清新典雅……好吧,我对他一无所知。
这首钢琴小品触发了我去了解他的欲望——怎么能有如此惊艳的旋律呢?怎么会呢……惊艳却毫不浮夸,它隐藏在深处,留给了耐心听到最后的人去感受;情感有所克制却又无比强烈,没有华丽的炫技,没有骤然的转调,没有疾驰的音速,简单纯净的音符却自有万钧之力。
这也是舒伯特临终的作品,编号946《三首钢琴小品》中的第二首。勃拉姆斯在舒伯特去世后四十年才发现了这三首独立的作品,未署名地将其合并编校并出版。不知为何,这部作品知名度一直不高,若不是电台推送我不知何时才能遇到它们。
之前在第一篇写到过,终其一生,舒伯特将自己的情绪全部托付给了音乐,乐稿就是他的日记,他的音乐为其成长和遭遇画出了分明的轨迹。舒曼对此的做出了浪漫的形容:“别人用文字记录情绪,舒伯特那完全属于音乐的灵魂则用音符。”这首钢琴小品完美地诠释了这一点,从平静到不安再到最终决堤,无比生动地刻画了舒伯特最后的日子里的复杂心境,每一个音都诉说着“弗朗茨·舒伯特”。
在最后的日子里,舒伯特并没有选择在悲惨中沦陷,苟延残喘,然而他的性格使他也不会像“遏住命运的咽喉”的贝多芬,碾压着一切,面对厄运发出最声嘶力竭的怒吼——他是舒伯特,永远都是,他的梦过早地碎成无望的片段,“失去了宁静,留下的是心痛”,却即使在最悲凉的时候也能涌动着一股清流,在暗黑中悄然投射汇入一缕明朗的阳光。
舒伯特去世后,曾经参加许多次“舒伯特之夜”的格利尔帕显赫的文学地位(他当时是贝多芬撰写葬礼演说词的最佳人选)使他承担了为舒伯特写墓志铭的责任。他打了五种草稿,最后选中了一个版本:
“音乐艺术在这里埋葬了一个宝藏,也埋葬了更多的美好希望。”
这墓志铭并非对舒伯特未能实现希望的惋惜,或是对其早逝的哀悼,而是意在表示,舒伯特去世时,世人对他才华与成就的了解,是多么的有限。舒伯特在三十一岁离世后,事业反而辉煌起来——他几乎在“隐形地创作”——新的作品不断被发现,其杰出甚至令人怀疑这些作品是否都是出自舒伯特之手。1839年的《音乐世界》评论道:
“整个巴黎都对歌曲作家弗朗茨·舒伯特在去世后的勤奋创作感到震惊……我们本以为他的骨灰已经安眠在维也纳,他却仍在不断创作不朽的新作品,撼动着剧院的大厅。”
以及,正如我在第三篇中提及的,舒伯特在作品得以公开演出后尝试了许多音乐体裁,许多作品都是“未完成”的,常常写到一半停笔搁置。然而,这看似不乐观的尝试,也为后世留下重要遗产。当年许多未完成的作品,也被列入了他的杰作中,现在也保留在音乐会演奏曲目,如他非常著名的《B小调交响曲》D759(即《“未完成”交响曲》)。他的生命和艺术都是“未完成”的,这也照应了那句墓志铭的深意。
随着不为人知的伟大作品不断涌现,“舒伯特”一词的深意也在不断演变。舒曼曾经感慨,舒伯特未能活到献给世界一部“贝多芬第十交响曲”,然而当他发现了舒伯特的《C大调交响曲》时,他意识到“第十交响曲”其实已经完成了。而随之改变的,是世人对那句墓志铭的态度。舒伯特去世后的名声使他的名字已然被赋予了不可替代的意义,就像我在开头引用的克莱斯勒那句话。
于是在几年后,魏灵公墓开始改造,最后成为一个舒伯特公园。原先的纪念碑仍然置于那里供人瞻仰,1888年他的遗体通过庄重的仪式被转移到了维也纳新中央公墓里。而在那里,最终的墓碑上只刻着“Franz Schubert”。
顺带一提,前几天我在酝酿这个系列的时候,在YouTube上找到Alfred Brendel(就是上一篇中我推荐的专辑的演奏家)是弹奏舒伯特这首钢琴小品的视频。不得不承认,Brendel演绎的舒伯特几乎是公认,也是我接触过最棒的。熄灯之后黑漆漆的宿舍里,我独自在桌前把他弹奏舒伯特这三首钢琴小品和四首即兴曲(上一篇中我写到的作品D935)看完了。Brendel无论从音色处理,速度掌控,还是力度拿捏,都将舒伯特的形象在琴键之间展现地近乎完美,甚至是外形与神态——我几乎臆测,这大概就是两个世纪之前,舒伯特坐在钢琴前弹奏的样子。或许,这也是舒伯特离世后”隐形创作”的一部分吧。
也许,就像舒伯特的墓志铭只需他的名字便足矣,我在系列的结尾也没必要琐碎感慨太多。
致敬舒伯特。
许卓然
2018/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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