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曦让我去六楼文印室送样卷,平素几乎只待在二楼办公室,偶尔去四楼开教研会,我竟不知道学校还有个六楼。可九年级的教室不是到四楼就结束了吗?六楼会是什么样子?是否也像二楼一样都是教室?还是像报社那样,楼顶有天台,还有凉亭和花架,亦有羽毛球场,可以俯瞰车水马龙,亦可远眺山岚云海?
我带着一颗跳动的好奇心,捏着样卷便上楼去。
到了五楼,仿佛已到了顶楼,寂寂无人,空空如也,楼梯右侧一个大门,门上贴有“选修课民族舞排练室”字样。原来,学校竟然还专门为选修课安排了场地,我来了近两个月,竟仍然如此孤陋寡闻,不禁赧颜。我抬头望了望,顶上封死了,看来天台是不会有了,凉亭花架什么的更不会有了。可都封死了,哪里来的六楼呢?难道曦曦说错了?可想想也不大可能,她在学校待了两三年了,怎么会连文印室都不知道在哪儿?
暗自讥笑了一番,便顺着楼梯继续上爬。
一到楼梯拐角,我便看见了——文印室,两侧封死,上下紧压,中间死死地夹着一间小阁楼,大门紧闭,简直像一座被废弃孤城。
我走上前去,拧了门把手,门吱呀一声开了。首先扑入眼帘的是满屋子整整齐齐堆摞成山的A4纸,雪白的灯光,雪白的墙面,雪白的纸张,我刹那间产生了错觉,仿似进了丧葬场。一抬眼,角落里一张办公桌,桌后一个姑娘,头也没抬。
“您好,彭老师让我把这份样卷送过来。”我走上前去。
“哦,好。”她伸手接过卷子,头也没抬,眼也没抬,随手放在了桌上,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我仿佛撞了一脸灰,只好轻轻带上门出来。
走到楼梯拐角,我回望那阁楼,不禁怅然,那姑娘不过二十来岁,年纪与我相仿,却要将整个大好年华埋在那文印室里,终日与打印机和雪白的纸张为伴,那逼仄的空间何尝不是一座埋葬青春的坟墓?
我们这些老师,尚可每日与数十个孩子打交道,与数十名同事同室寒暄,最起码,周遭有一大堆人,你可以听见人声,看见人影,不似她那般形单影只。可细想来,谁又能真的好得到哪里去?
自从进入现代社会,社会分工日益细化,我们看似越来越自由:我们的交通日益方便快捷,几乎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可以依着心情变换工作和住址;我们可以不必被困在某个固定的一隅,可以随着心性去追逐远方……
然而,我们的生存空间也日益狭隘了,我们日益变成社会大机器上的一个小小的零部件,无论年纪,无论行业,都被固定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你在那个位置上一天,就必须做着不得不做的事,不管你乐意与否。
无论你变换多少种职业,辗转过多少地方,这种状况永远都不会有改变:你必须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每日做着几乎固定的工作,你身边的人大多和你一样,你们没有过多的交流,虽相处融洽,但事实上谁也并不真正关心谁,共处一室的人们,你呼出的二氧化碳他再吸进去,他呼出的二氧化碳你再吸回来,也仅仅只是这样“息息相关”。
然而,实际上你们只是被洒在那个位置上的一粒沙,是一个个被打在那个位置上的木桩,是一座座被盖在那个位置上的孤独城堡……明明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你却感到越来越孤单,相互之间越来越无话可说,你目光越来越短浅,眼界越来越狭窄,时间似乎不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今日如何,明日如何,似乎都无关紧要,日子似乎会永远这样平静下去,平静得让人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感知不到自己在退化,生命在衰竭……
我们也感觉到自己被困在了现实的这一隅,像一棵树被栽在了土里,扎了根,脱身不得,为了生存,我们有太多太多的不得已,就算偶尔狠下心挪个地儿,受劳受损且不说,更可气的是情况并没有改观,不得已的依旧不得已,不情愿的继续不情愿。
因此,我们虽然身在这狭小的一隅苟且偷生苟延残喘,一颗心却总在憧憬远方——那是一个绽放着金色光芒的地方,唯有对那远方,我们的心才仿佛是真的在跳荡。
可是,每个人所憧憬的远方,又何尝不是另一个人被困的那一隅?
昨夜,同宿舍的姑娘们说起未来,聊了些闲话,刚开始还有些激情,到后来渐渐冷却,愈渐没了兴致,因为有人说了几句:“我们现在,每个人都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来,城里的人想出去。我们总以为别人活得比我们好,可现实又是怎样的呢?我们羡慕公立学校老师们的清闲,公立学校的老师羡慕我们工资高,可有什么用呢?”此话一出,四下寂然。每个人都在思索,却每个人都无可奈何。
我时常在想,拥有现代文明的城市,拥有庞大的人口密度,和从前的那些山洼山坳里相比,每一个人所能接触的人在数量上恐怕都翻了好多倍,可人与人之间并没有从前那般亲密和谐,相反,人与人的关系正在朝相反的那一极发展:从前熟人之间那张紧密的网一段一段地日益断裂,甚至有人根本不在乎也未曾注意身边的那些人;许多人都变得越来越自私狭隘,以自我为中心,仿佛世界都是围绕着我在转动;同办公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可能一年到头都说不上几句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坐在自己的办工作前,对着电脑或者书、本忙碌着自己的琐事,无暇顾及其他;上班时间,我们不能拖了椅子聚在一起闲话家常,下班之后,因为疲惫,要早早各归各家,身边朝夕相处的人甚至没有一个隔着手机屏幕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亲近……
我们与周围的联系断裂了,所以我们才会越来越孤单。我们像一叶叶无根无蒂的浮萍漂浮在沧海之上,我们无法互相拉紧手,无法相互给予力量,我们只能顺着海流飘荡,我们都想获救,却谁也不肯向他人抛出一根稻草。
是谁将那张原本将我们紧密相连的网一寸寸地剪断了?
我们日益地拥挤在一起,我们间距越来越近,可我们的心却越来越远。
我们依旧憧憬远方,我们总想走出自己的围城,进入别人的围城,可一旦进了那城,我们发现,原来也不过如此,只能抬头看看天,继续憧憬另一座围城,我们总以为,那儿一定比这里好。而我们的一生,都将这样,随着时间一节一节地埋进自己建造的城里,直到有一天,我们再也迈不动腿,再也抬不起脚,我们抬头望着更远处的围城,望洋兴叹。
可是,到头来,终其一生,无论我们走过多少路程,转换多少个地方,我们都只是一座移动的围城,城门不开,你出不来,他进不去。
2017年5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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