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身影

作者: 神创社 | 来源:发表于2019-02-28 22:56 被阅读34次

    爷爷是个文盲,土生土长的山里人。

    他脾气好,对子孙很宠溺。即便是生了气,也不过是骂一句——文盲。

    他的儿女,在"文盲"的熏陶下,自然而然成了文盲,地地道道的文盲。

    爷爷死后,"文盲"这个词也就随之入土为安了。没有人再提起它,想必是担心一代不如一代。

    母亲说,父亲很聪明,大事得听他的。有时候,母亲也埋怨,说父亲愚蠢,喜欢做蠢事。特别是喜欢帮助人,心太软,守不住财。

    对此,父亲不以为然,总是底气十足地反驳:"财是没留住,可好歹留住你们了啊,这就足矣!"

    父亲这一辈子,唯独输在"文盲"二字。因此,他希望我好好学习,不要步他的后尘。他希望,他读不懂的每个字,我都能读懂。

    在他的看来,我是独特的,有属于我自己的命运,跟村里的每个孩子都不一样。

    很小的时候,生活在异乡。上幼儿园的第一天,老师布置了作业,让我写字。我是个左撇子,没法用右手写字,急得直哭。因为,学校很陌生,老师也很严厉,几乎让我喘不过气。如果作业写不出来,怕老师责骂。

    父亲见我哭了,便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把字给写完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习惯了用右手写字。但是,字总是写得很难看,后来便试着用左手偷偷地写。结果,左手写出来的字,不管是中文还是英文,比右手写出来的要好看很多。

    许多年之后,我才发现,父亲就连写自己的名字都有些吃力。那会儿,我已经长得足够大,大到足以让父亲对我严厉管教。

    我开始过起索然无味的生活,显得孤苦伶仃。不能四处乱跑,不能跟邻居的小孩厮混,只能成天对着书本。这种生活,自我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就变本加厉了。

    那时候的我,体质弱,看上去病恹恹的。亲戚朋友看了都觉得心疼,可父亲嘴硬,总硬着头皮说:"长大后,体质自然就强了,让他好好学习才是当务之急的事!"

    我想,最心疼我的,恐怕还是父亲。

    以我的体质,粗重活自然做不了,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识字了。在父亲的意识中,读书就是识字,只要识字就能到城里去工作。父亲觉得我没有退路,于是,我也就没给自己留任何退路了。

    刚升到初中,要到镇里去读书。那会儿,路已经挖通了,只是没铺上水泥。到镇上读书,走得快的话,也需要三个小时路程。头一回出远门,母亲送我到村口,千叮咛万嘱咐。

    "你儿子要去镇上读书了,第一次出门这么远,也不送送!"母亲对父亲说。

    "送什么,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去镇上读书。再说了,他表哥不是在镇上嘛!"父亲说。

    就这样,我跟母亲道别,独自一人翻过一整座山,来到镇上,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一切都得自己打理,最糟糕的就是洗衣服。

    表哥是个初中老师,在镇上教语文。名声不是很好,学生们都说他教得不好。对于不爱学习的学生来说,每个老师都不好,对于爱学习的学生来说,每个老师都好。

    表哥并没有怎么搭理我,我也不想去麻烦他。整整三年,他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扇了我两巴掌。

    那是个周末,我跟表弟躲在街机店里玩游戏。玩得正起劲,我突然被人扇了一巴掌,以为是表弟恶作剧,没有搭理。第二巴掌扇下来时,疼得我跳了起来,转过身,才看到表哥表情阴冷地站在我身后。

    我心里很难过,因为会惊动父亲。这会让父亲担心,他无法容忍我去玩游戏。表哥自然会告诉父亲,毕竟这会让父亲觉得他对我很上心,很关照我。

    结果,父亲怒了,要求我每个周末都得回家。于是,周五放学就得上山,周天放学就得下山,如此来来回回。

    升到高中,要到市里去读书。那会儿,公路已经修好。母亲送我上车,远远对父亲喊:"你儿子去市里读书,你不送送吗?一学期也就回来一趟!"

    "送什么,不是坐车去吗?他表姐在市里,会照顾好他!"父亲回答。

    "算了,我都习惯了!"我说。

    我坐上车,将母亲甩得很远很远,直到消失在拐角处。

    高中生活,枯燥乏味。我学会了打台球,学会了买彩票,还学会了看电影。不过,没有去过电影院,看的全是碟子。实在闷得发慌的时候,就骑着自行车,四处晃悠。

    三年,无声无息地消逝。

    上了大学,要到更远的地方读书。出发时,即觉得兴奋,又有些担忧。我不喜欢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特别是陌生人,交往起来,需要耗费很大的精力。

    母亲照旧送我上车,她很不舍,眼里含着泪花,笑起来有些勉强。她照旧远远地喊父亲,希望父亲送送我,可父亲仍旧铁石心肠。

    他说:"都长这么大了,还送什么,难不成他走到哪里,我们要送到哪里。该放手了,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送他出门。他要去的地方,我们去不了。"

    "小时候,也没见你送啊!"母亲说。

    我登车而去,没敢回头,怕触到母亲那万般不舍的目光。

    大学四年,我学会了很多。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同学们都很友好。因此,我交了很多朋友,像模像样的朋友。我们有喝不完的酒,聊不完的天,笑不完的梗。这让我觉得,儿时那些玩伴的感情显得微不足道,在时间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

    毕业时,我们依依惜别。气氛显得很沉闷,我们想尽一切办法让气氛轻松一些,可那些曾经让我们笑无数遍的梗,一时之间却含满了泪水。我们喝着酒,笑着笑着,眼泪便悄然滑落。

    "没出息!"

    送走一个人,我们就说一遍——没出息!离别的瞬间,终于没有一个人是有出息的。

    我没有带走什么,把该扔的东西都扔了。一个行李箱,装满了日记本和书,极为厚重。

    父亲早早等候在路口,我有些受宠若惊。他接过我的行李箱,走在了前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规规矩矩地跟在后面。路过拱桥时,父亲提起行李箱,有些吃力地走过桥去。

    "装了什么东西,这么重。"父亲说。

    "装了书!"我说。

    我想问:重吗?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我知道,那并不是很重。

    我看着父亲的身影,不再那么高大,不再那么挺拔,也不再那么有力。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无所不能。从不屈服的他,终于说了一句:这么重!

    奶奶去世的那个春节,我在家里待了几天。出门时,父亲说到街上去溜达。母亲送我出门,分别时对我说:"你父亲就那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我点了点头,笑着说:"早就习惯了!"

    我背着包,转过几个拐角,走到路口。路口的那条巷子很长,我下意识转过头去,见到父亲站在巷子的尽头,远远地看着我。

    父亲见我转头,有些不知所措,立马也转过身去。见到父亲的反应,我只好假装没有看见,低下头,缓缓地走出路口。

    我没出息地掉下眼泪,鼓起勇气转过身去,对着父亲远远地喊道:"不是说去街上溜达了嘛!"

    父亲没有吭声,悄无声息地躲进了巷子的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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