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天所在楼盘的建设已经接近尾声,这天收工比平时略早些。他从一户房屋出来后摸出手机看看,上面有余明的一条微信:“哥,我有个同学在当地,上午正好碰见了,叫我晚上吃饭。我会早点回去。”
余天不由露出微笑,弟弟果然什么时候都是弟弟,虽然旁人看起来觉得余家两兄弟一个有出息在五百强大企业工作,一个没出息只能下力气搬砖,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也有各家的美好,余明虽然并不赞同哥哥老好人似的做派,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格外顾念哥哥。小时候父母工作都忙,余明要和小伙伴出去玩也是这样和余天认真报备,他一直都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余明本来计划晚饭炒个地三鲜,油淋油麦菜,再煮一锅冰糖绿豆汤解暑,谁想却收到了陌生号码的短信:“余明,我是邓肖,晚上有空不?请你吃饭。”言简意赅,简直不像早点摊子遇见时从头到脚都是尴尬的邓肖。
略一犹豫,余明回复道:“好啊,你说个位置,我自己能过去。”邓肖只回复“加我微信”。好友申请刚一通过,邓肖便发来一个位置,看样子是个中等档次的酒店,又跟着发来一句话“我五点半下班,差不多二十分钟到”。
余明握着手机,心里不知是期待还是抗拒。
工作五六年了,再不懂人情世故也该知晓一二,他如果拒绝实在是有些不知好歹,可他也琢磨不出两个基本毫无交集的人坐在一起吃饭能聊什么。
啤酒端上来时,邓肖察觉到余明的犹豫,他一边拿起子开酒瓶一边轻松地对余明保证:“你又不开车,喝两口怕什么?待会喝醉了我负责送你回去,保证你全须全尾连根汗毛都不少!”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推拒就太矫情了。余明也不多说,拿过开了瓶的啤酒先痛饮一口。
晚风习习,吹不走夏日的闷热,更吹不走他们各自的烦恼。
邓肖疑惑道:“你们公司这是放什么假?高温假?北方也有高温假?”
余明笑笑,忽然就不想掩饰辞职的事实了,于是痛快地说:“没,我辞职了。”说完看见邓肖的眼睛顿时瞪得溜圆,余明哈哈笑起来。
酒真是好东西,它能让两条平行线绕个弯,能让惯于伪装的人露出真面目,也能让寡言的人滔滔不绝。
邓肖边喝边说。他是当地人,快毕业时发现自己对去外面闯荡毫无想法,于是顺从内心的呼唤和父母的安排进了当地一家企业。这当然不是家里最满意的选择,可他们习惯于轻松享受的儿子实在太习惯于轻松享受,毕业设计被他视作人生最后一道需要动脑子的关卡,别说申论行测了,让他在超市买东西算算钱他都喊头疼,于是别无选择,只能如此。
小日子开始是滋润的,收入不高,可也够花;工作不忙,可也不闲;个人发展算不上快,但是一步步都很清晰。房价还未飙升时父母给他买了一套小两居,没两年又买了一辆车。当地具有丰富的旅游资源,称得上山清水秀,闲暇时光自驾游说走就走,实在逍遥无比。
邓肖停住话头,连灌了几大口啤酒。
余明示意他别光喝酒,菜早上齐了,邓肖一共也没下几筷子。见邓肖握住酒瓶有吹瓶子的架势,余明连忙拦住,劝道:“先吃点菜,吃点饭。你这么喝,胃受不了的。”
邓肖放下酒瓶,眼圈泛红,余明不知哪句话刺激到他,也不知说什么。
半晌邓肖平复了情绪才苦笑着说:“你还说对了,我家遗传的胃就不好。”他顿顿又苦涩地说,“我爸,才五十就胃癌了,幸亏发现得算早。”
两个人一时都无话,余明全然没有应付这种情况的经验,整个人僵在座位上,好半天才想到一句安慰的话:“现在胃癌五年存活率很高,发现得早肯定能治疗……”
邓肖摆摆手,不知是示意他别说了还是否认他的话。他再开口已经平静了不少:“现在没什么事了。我就是想起那时候,天都好像要塌了一样。”边说边叹气。
余明无言,只能酒瓶和邓肖轻碰,随即也咽下几大口。
子欲养而亲不待,大概是人生最痛的体验吧。
“你还记得戴杰吗?”邓肖忽然问。
“记得。他好像是在上海工作吧。”
邓肖看看他,说:“戴杰父母去世了。”
“啊……他爸妈不是挺年轻的吗?”余明明显酒有些上头了,说话都开始冒傻气。
邓肖喝得比他多却比他清醒,想必这两年酒量没少得到训练,和余明这种搞技术的截然不同。他有些消沉地告诉余明:“对……他是签了上海的工作。第一年的时候,我记得好像是九月份吧,听说他爸去世了。也没什么病什么灾,就是喝完酒回家路上摔了一跤,不知道把哪儿磕坏了,人就没了。”
话题陡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余明觉得自己能理解邓肖复杂的心情,只是不好说出来那句“那他比你还惨”。也许邓肖在天快塌下来的那段日子里,唯一的安慰就是自己的父亲至少还有和死神抗争的机会,这微弱的幸福感来源于和其他不幸的比较,这比较之下是人性的残忍,想必时常让邓肖背负罪恶感。
更为不同的是,邓肖的不幸终结于日益发达的医疗水平,戴杰的却没有。
“他爸妈感情特别好。”邓肖低声说,目光落在吃了大半的木须肉上,“他妈……阿姨可能受的刺激太大,精神不太稳定,一年后自杀了。”
平心而论,他们两人和戴杰的关系都算不上亲近。可是毕竟是四年大学同学,又都是渐渐品尝生活苦楚的年纪,就算不能感同身受也是物伤其类。
余明的印象里,戴杰是一个干净利落的男生,一看就是家境优越,出身良好,说话办事自有一种文绉绉的风格。
毕业第一年,余明挣扎在扑面而来的工作中,无暇顾及其他,和大部分同学也联系骤减,所以对戴杰遭遇的一切毫不知情。他现在只是稍微设想一下假使自己处在戴杰的位置,就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对死亡的恐惧深深镌刻在人类的基因里,而余明不知道是真正面临死亡的人更不幸,还是眼睁睁看着至亲离开的人更不幸。
如果他必须选择,他想他会选择做那个离开的人,而不是被剩下的人。那样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痛苦,他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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