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管理员

秋，究竟是属于悲痛还是欣喜？当监护仪上的数值都变成零，几条颜色不一但平整无疑的线出现在面前，那一刻，他的秋天就到了。

“亲爱的约瑟华，这是我最后一遍问您，您仍旧确定要离开这个世界吗？”斯科特问道。

1

早上6点，闹钟准时响起。这是斯科特坚持了13年的习惯。昨晚风太大，窗户没有关紧，逼近的风把桌子上的照片都给吹倒了。这张照片是儿子18岁那年上大学时在校门口拍的，照片上，儿子站在中间，斯科特和妻子站在两边，儿子的双臂搭在他们肩膀两侧，脸上溢满了欣喜和激动。

他起身径直走向照片，轻轻拿起，用手擦去浮在上面薄薄的灰尘，然后摆正放好，再走到洗手间去洗漱。每一个早上都是这样开始，而这张照片也在这里摆了13年。

收拾完后，看到手机上有助理的留言：

“斯科特先生，早上好，今天有两位市民预约自杀，一位男性一位女性，他们的资料已经发在您的邮箱，愿您今天有一个好心情。”

他边吃早餐边看这些资料，资料里是今天两个市民的简介：

1.    鲍勃：男，40岁，因无力承受家庭的经济压力想要自杀；

2.    克洛伊：女，22岁，因无法接受男友出轨的事实想要自杀。

资料里还有他们的照片，以及相关原因的文字表述。今天的人数是比较少的，斯科特感到有些欣慰，往日最多的时候，每天斯科特要处理10件左右。

自杀管理局是由市政直接管理的，10年前，斯科特成了这个自杀点的管理员。这个自杀点是一座桥，桥下是穿城而过的一条江的支流，由桥面到河面足有5米之高。这个部分的河流装了特殊装置，既防止尸体飘走，影响打捞，又不阻碍河水的正常流动。管理员的工作就是对接联系好相关的一切事前和事后工作。

2

10点，斯科特来到工作的管理点，鲍勃已经等在这里了。助理给他端来了咖啡和甜点，可是他一口都没吃。

斯科特嘱托助理安排鲍勃拍照，然后填写自杀承诺书，目的是证明这属于当事人的自愿行为。紧接着会询问当事人是否要留遗嘱，助理会提供笔和纸，如果需要帮忙代写，助理也会帮助完成。

自杀前的最后一个流程是与自杀管理员谈话。斯科特邀请鲍勃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他重新倒了一杯咖啡给鲍勃，特意加了两块方糖。

斯科特先说话了，“可以跟我说说此时您的想法吗？鲍勃先生。”

“想法？什么想法？”

“随便什么都可以，您想什么都可以。或者，您真的不想留点什么给自己的家人吗？”

“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他们。”鲍勃说。

“多说一些吧。”

“他们并不知道我今天是去哪里，去做什么。他们还以为我是去找工作了。事实上，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工作了。”

“是因为他们给的薪资少吗？”

“不，是因为没有企业愿意雇佣我。自从市政出台文件鼓励企业多雇佣高学历者来提升大学生的就业率，于是我们这种没有学历的人就面临裁员的危险，而我很不幸，是其中之一。”

“可是你们有那么长的工作经验，这个还不足以让你们留在企业里吗？”

“我也曾这样想过，可事实是，我40岁了还只是处在一个小文职的岗位上，又不是管理者。我的上司说，这个岗位还是留给年轻的有学历的大学生比较好。”

“可是鲍勃先生，仅是这样就使你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斯科特先生有所不知，我家里还有太太和两个孩子，太太虽然有工作，但是每个月的收入远远不足以支持整个家庭的运转，而且我每月还要给自己的爸爸妈妈打一些钱，以尽我的孝心。自从我没有收入以后，我的太太已经很少跟我说话了，两个孩子也整天围着她转。我努力去找工作想要提升自己的家庭地位，可是我找不到，我赚不到钱，我没法照顾家庭。”

“于是你就想到了自杀？”

“是的，因为自杀后，每月还能收到一些社区的补助，再加上我太太的收入，基本可以维持家里的生活了。”

“鲍勃先生，我很理解您的感受，因为我曾经也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我知道一家人一起做饭吃饭，然后围坐在沙发上做游戏时的感受，那时，连一分钟都不会觉得是在虚度。可是，我还有另一种感受是您没有的。”

“斯科特先生，您说的是什么感受？”

“失去他们的感受。”

“鲍勃先生，请您告诉我，您是否还爱着他们？”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不，您必须回答。”

“请您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我什么也不想听到了。”

斯科特显然刺激到了鲍勃的软骨，鲍勃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这样脆弱。

“您不想回答也没关系，那我来给您讲一个故事吧。

“有一个大学生，他刚上大学的时候就因为出众的外表而被很多女生喜欢，不仅如此，他唱歌唱的也特别好，尤其是边弹钢琴边唱歌，总是能迷倒一大片女孩子，所以他经常能够收到来自女生的暗示和表白。肯定很多男生都想像他那样。

“可是他却说，他很讨厌这种生活。您肯定觉得很奇怪吧？为什么呢？他说，那段时间，他收到的除了表白和邀请之外，还有成百上千条威胁，是来自其他男生的。没有男生愿意跟他交朋友，甚至跟他说话。其他男生威胁他，离哪一个女孩儿远一点，否则就要让他好看。更离谱的是，学校有演出时，有男生警告他不许表演节目，甚至不许出现在演出现场。

“他一开始不以为然，直到终有一次，他被打了，在自己的宿舍里，他身上都是血。没有人送他去医院，他只能自己给自己叫了救护车。那次打得不是很严重，可是在养伤期间，之前那些对他示好的女孩儿，没有一个来关心他。后来，他有了一个梦想，将来一定要去人最少的地方生活。”

“斯科特先生，您讲这个故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鲍勃先生，您别急。这个故事本身跟您确实没什么关系，但是我想告诉您的是，故事中的那个大学生，就是我儿子。”

“什么？您儿子？”

“是的。他最难受的那段日子，我没有陪在他身边。鲍勃先生，您今年40岁，我58岁，您的儿子还小，他的故事还很长，也许会特别精彩，可是您，确定不参与他今后的人生了吗？”

鲍勃沉默了，斯科特接着说，“也许您现在遇到了一些困惑，可是这些困惑就真得解决不了了吗？您想一走了之，像您刚才讲的，这是真的在负责吗？您是没有学历，可是您还有双手和双脚。鲍勃先生，很抱歉，我不能同意您进入下一个流程，您请回去吧。”

鲍勃思考了半天后问，“斯科特先生，“您的儿子后来怎么样了？”

“对不起，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您，愿您生活幸福。”

11点35分，鲍勃走出了管理处。

3

鲍勃离开后，斯科特却一时难以走出。想起卧室的那张照片，因为儿子考上了大学，大家都欣喜不已，特意在校门口拍了这张照片。

儿子的那段恐怖日子他一直没有跟斯科特和其他家人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也曾诉诸学校的维权团体，可学校最终给的解释是，他所指的“威胁”并没有给他带来多严重的物质伤害，因此不予受理。无望的结果让他越来越不开心，脸上的笑意渐渐失落。

斯科特曾有过觉察，在家里也发现儿子开始不怎么说话。他当时想也许就是青春的波动，很正常，而且需要自己承受，因此斯科特也并未过问。

斯科特休息片刻后，助理进来了，告诉他克洛伊小姐已经到了，已经处理完之前的所有流程，可以谈话了。

斯科特邀请克洛伊进来，一样，又重新给克洛伊倒了一杯咖啡，加了两块方糖。这已经成了习惯，也许是斯科特觉得一块方糖不足以让坐在这里的市民感到甜意。

“您好，克洛伊小姐，我是这里的管理员斯科特，和我谈话是进入下一项的必备流程，还希望您可以理解。”

“您想说什么快说吧。”显然，克洛伊的情绪并不像鲍勃一样平静，斯科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克洛伊小姐，您可以跟我说说您此时的感受吗？”斯科特问道。

“我没有什么感受，只是想赶紧进入下一项。我不太想和你说话。”

“很抱歉，克洛伊小姐，也许是我刚才不小心冒犯到了您，请您原谅。但我还是想知道您为什么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您现在还这么年轻，资料显示您才22岁。”

“我没有结束自己生命的自由吗？”

“很显然，根据市政的规定是没有的。否则就不会有自杀管理局的存在。”

“如果不是为了不给我的父母亲惹麻烦，我是不会来这里自杀的。”

“您看，您还是一个如此孝顺有爱心的女孩子。”

“当然，我很爱我的爸爸妈妈。”

“可是为什么还要死去？”

“我…因为我接受不了我的男友出轨。”

“克洛伊小姐，你别害怕，我的年龄可能与你父亲的差不多，甚至比他还要大一些。你跟我说说始终吧。”

“跟你？”

“是啊，跟我。就把我当作你的父亲。”

“我认为你救不了我。”

“为什么？”

“因为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救不了，何况我呢。”

克洛伊说出的话使得斯科特心里一颤，像是一下子击穿了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半天没有说话，眼睛看着克洛伊，这个一直都无法包容对方的人。

“您是怎么知道的？”斯科特说。

“我当然知道，我和你儿子在同一个大学。十几年前的事到现在还在学校里传，全学校的人都知道，你儿子是你害死的。”

“你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你难道不承认吗？”

克洛伊的语气反倒愈加平静，而斯科特被撕的粉碎。

上大学的第二年，斯科特的儿子依旧没有摆脱周围男生的欺辱。一次，舍友将自己新买的手机关机后偷偷藏到了他的衣柜里，然后装作手机丢了，然后联合班里的其他同学一起找，最后在斯科特儿子的衣柜里“意外”找到，便指控是斯科特的儿子偷了他的手机。

众目睽睽下“找到”了手机，斯科特的儿子再怎么解释也没有人相信。第二天，学校在全校通报了这件事，决定将斯科特的儿子停课一周，并且要求公开道歉。

他无法忍受这种不公，心里有一团的愤怒与耻辱，他看不到自己的希望与未来，周围充斥了暴力与丑恶。于是，他狂奔到这座桥上，毫不犹豫地就跳了下去，一下子就扎进了河流。幸好周围有人看到，跳进河里把他拖上了岸。救护车赶到后，把他送进了医院。

可最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因为当时负责抢救的医生正是斯科特本人。

“我承认。”斯科特说。

“那你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

“克洛伊，你还年轻，也许你还不能明白人与生命的关系，或者说，你还没有弄清楚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斯科特先生，你就不要在这里装作清白了好吗？”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克洛伊，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做医生了，会来这里工作吗？”

“那年，市政还没有设立自杀管理局。我们的城市充斥着死亡的灾难。医院里，大桥上，火车铁轨，城市高楼……我的儿子，我没有救过来。我的太太也因此离开了我，我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勇气，我来到了儿子最后的这座桥上，我站在这里好久，我体会着包括我儿子在内的从这里跳下去的人的感受，有那么一刻，就那么一刻，好放松，好彻底，一切都要决绝。

“我准备纵身一跃，可是那一瞬间，我听到我儿子在跟我说话。他说，爸爸，你不能跳，我没有怪你，没有救活我不是你的错，我是真得想离开了。还有，我也不怪学校里的那些人，他们不是为了威胁我而威胁我，他们只是怕变得跟别人不一样，他们没有独自飞翔的翅膀。

“他说，爸爸，有的人是天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就比如我，可有的人却注定要留在这个世界，比如你。爸爸，不要跳，为了我，为了更多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再活一次。

“所以，我辞职了，来这座桥上，做了一个普通的管理员。”

“我才不信。”克洛伊说。

“你可以选择不信，但是，克洛伊，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冲动才出现在了这里。你是一个好孩子，你记住了那么多的善，只是此刻正在经历这一点恶而已。”

“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告诉你，离开他吧，别为了他缺失了自己最好的年华。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爱，而你值得更好的人来爱。”

“可是我还爱着他啊，斯科特先生。”

“克洛伊，请你给自己一些时间来试炼你的这份爱。别着急，慢慢来，终有值得的爱与你同在。”

4

助理送走了克洛伊小姐，此时已经是下午2点。这是最近结束工作最早的一日。助理端了杯咖啡给斯科特。

喝完咖啡后，他们查看了明天的预约，又走上去大桥检查一些设备是否完好。一切工作结束后，他们准备下班回家。

可刚走出门时，一个年迈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询问这里是否是这座桥的自杀管理处，助理前去接待，搀扶着老人坐到了接待大厅。

老人说，自己年纪大了，不会在网上预约，只能临时走过来，希望他们可以受理。斯科特看时间还早，老人走过来确实辛苦，就安排助理接待了。跟其他人一样，先是把所有的流程都走完，然后助理搀扶着老人走进了斯科特的办公室。

斯科特倒了一杯咖啡给老人，准备放糖，老人看见说，“斯科特先生，糖就别放了，我的身体不允许。”斯科特照做了，把咖啡端给了老人。

斯科特说，“您能先介绍一下自己吗？”

老人歇了半天呼吸才变得平稳，“我叫约瑟华，今年86岁，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我走过来大概用了10分钟。我的爱人是在5年前去世的，噢，不要误会，她不是自杀，是因为癌症，去世前受了不少的苦。”

“约瑟华先生，对不起，我知道这样的提问可能不太礼貌，但是出于对您的负责，我还是必须要问，您的身体是不是也患了某种疾病？”

“您说的没错，斯科特先生。大约半年前我也患上了癌症，我的儿子告诉我并不是晚期，还能活三五年，我知道儿子是不想让我太担心。可是我自己的身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尤其是近几日呼吸越来越不通畅，身子越来越沉，我想大概是日子近了。”

“难道您不想入院治疗吗？”

“治疗？我为什么要治疗？”

“也许您的儿子说的是对的，并不是很严重。入院治疗，有可能还会康复，我们现在的医学如此发达，您应该相信医生。”

“斯科特先生，谢谢您跟我说这些，我感到很温暖。可事实上，医院对我毫无帮助，只会增加我的痛苦。”

“这是为什么呢？约瑟华先生。”

“我的太太5年前也是住在医院里，她的身上插满了管子，我的儿子和儿媳不让我去医院照顾她，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可结果，在她离世的那天，我却没有陪在她的身边。那一刻，她最需要的是我，不是医生护士，不是那些插在身上的管子，甚至不是药品。斯科特先生，您会不会觉得我的想法很不可理喻呢？”

“您为什么说我会觉得不可理喻呢？”

“因为我把这些告诉了我的孩子们，他们就是这样说的。他们说，我老了，年纪大了，就应该待在家里好好养身体，其他的就不要想了。我觉得这样的想法才是真的离谱。”

“可是您不在家里养护身体，您想要去做什么呢？”

“斯科特先生，您也马上就要60岁了，您没有想过自己的退休生活是怎么样的吗？”

“不好意思，约瑟华先生，我的确还没有想过。”

“那这样说，您希望临死前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

“当然是快乐的，我认为没有人愿意怀着痛苦离开。”

“太好了，那您应该可以理解我的想法了吧？”

“约瑟华先生，可是您认为您可以战胜痛苦吗？”

“战胜痛苦？”

“我为什么要战胜痛苦？它本来就是我们的一部分。斯科特先生，我知道您曾经是一名医生，您应该知道没有人一生会毫无痛苦。痛苦是战胜不了的，它属于每一个人。”

“我承认您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只是，就算无法战胜，我们也可以想办法减缓痛苦。”

“斯科特先生，我认为，减缓痛苦的过程，本身就十分痛苦。”

“所以，您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来这里是吗？”

“您说的没错，先生，我希望您可以允许我。我觉得这座大桥是十分美丽的地方，我愿意留在这里。”

“好吧，约瑟华先生，我最后还有两个问题要问您。”

“请问吧，斯科特先生。”

“第一，您的家人是否同意且接受您今天的做法？”

“事实上，我不需要他们同意，斯科特先生。”

“好吧，第二，约瑟华先生，您是否真的确定要提前结束自己的这次世界旅程？”

“我十分确定，斯科特先生，谢谢您。”

“好的，约瑟华先生，但是有一点，我还是要告诉您，虽然您今天来了，但是您没有提前预约，所以我们的其他部门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回家，所以无法完成下一步。明天上午10点，您可以在您家人的陪同下来这里，我们将继续为您服务。”

“好吧，斯科特先生，谢谢您。”

5

第二天早上，外面依旧刮着大风，昨晚，斯科特关紧了窗户，桌上的照片才没有被吹倒。上面没有灰尘，他还是拿起照片，用斑驳的手指轻轻抚摸来自的岁月的镜像。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对还是错。有些选择无比艰难，可是它无关痛痒；有些选择可以很从容，但是它关乎生死。

人，终究还是败给了思想。

他没有想到，10点，约瑟华和他的家人真的出现了。他穿戴整齐，脸色似乎比昨天还要好，他的儿子牵着他的手，他的女儿，儿媳和孙子站在他的身后，无比从容。这分明是准备走向新生。

“亲爱的约瑟华，这是我最后一遍问您，您仍旧确定要离开这个世界吗？”斯科特问道。

他往身旁和身后环顾了一眼，然后说道，“谢谢您，斯科特先生，我准备好了。”

之后，约瑟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点一点走向大桥。

6

我们所爱的世界啊，我们依旧留恋你。只是当铅华洗尽，繁花坠落，希望还能有一丝温柔以待，向恐惧，向失望，向茫然，向惆怅。

两年后，斯科特整60岁了，他辞掉了管理员的工作，带着为数不多的家当，来到了撒哈拉，听说这里是地球上最不适宜生物生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