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饼

晚饭时，我给女友讲了个故事。

“在我刚上大学那一年，谈了班上的一个女孩，长相平平，性格不突出，几乎没有过人之处，也没有哪方面让人不适，像半杯白开水。我们无缘无故的认识，彼此谈不上欣赏却谈起了恋爱。放暑假前她把我甩了，没有原因，只有信息上写的：我们还是分手吧。我没问原因，我知道其实没有原因，就如我们没有原因而谈了场不温不火的恋爱，暑假的分别给了我们一个肉体和精神上都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头一次谈恋爱，头一次被人甩，因此决定非要做一件把自己折磨得半死的事不可，于是我带着一瓶水、一袋饼、一本顾城的诗集，在路上走了一个月。”

女友问我有什么感觉。

“我走到一段盘山公路的时候，太阳猛烈，万物显形，路上每快石头、每块沙砾都极其苍凉。天上没有一块云，蓝天一片吞噬整条山脉。我靠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背着太阳，虚弱得只能低头看自己影子，脑中无一物，现在回想起来只有黑白两色在眼前不断闪烁。”

女友问当时是如何回去的。

“后来一个旅行团小巴车路过，把我捎上，我坐在车的最后座。车上都是兴奋雀跃的游客，女导游站在司机旁边，别在她腰间的扬声器不断传出聒噪沙哑的解说：我们现在走的这段是上山路，当年明太祖朱元璋还没当皇帝时候，路过山脚，发现这座山特别有灵气，于是回家叫上妻子一起上山游玩……我们的左边是……我们的右边是……游客们的头像被下了命令一样向左看齐向右看齐。花了几乎要走到虚脱的力气才到半路，因此我对一路风景不再有任何好感。女导游在上车时给力我瓶水，我不担心水的问题，但我只剩一块饼了。没上车前，太阳晒得我没有丝毫食欲，而现在车上冷气以一种温柔的方式轻抚我全身，我脸上，肩上，手臂上的每个毛孔都尽情享受这蜜糖般的清风。”

女友白了我一眼，表示她认为因为我的修辞表述上故事逐渐失去可信度，我捎做停顿，以我最大努力摆出一副诚恳的表情，稍皱眉头，紧抿嘴唇，示意让我继续讲下去。

“当身体得到冷却之后，饥饿感汹涌而来。我伸手去摸袋子里最后一块饼，并没有急于把它拿出来，我在担心吃完之后若不果腹还能怎么办，身上又没有钱，要怎么应付下一次饥饿感的来临呢。我揣度着自己现在的饥饿感是否身体能承受的最大限度，现在想起来啊，摸着这块饼简直像摸着原子弹发射按钮一般。”

女友问那你吃了之后是怎么撑回来了。

“我没有吃上那块饼。一个大拐弯，我手一松，饼被甩到了前面过道上。”

女友说你就继续编吧。

“饼甩到前面一位中年妇女脚边。在我反应到饼已在地上，恰巧又在这位妇女脚边的时候，我已经尽最大力气往前扑，我生怕她发现我的举动。早在上车的时候，我全身都被她鄙夷的眼神打量得干干净净，我虽多日没照镜子，也不难发现自己身上的油垢汗渍与尘土淤泥。我刚坐下时她回头看我，伴以左手捂鼻的姿态，想必是我身上的酸馊气味使她反感。 她还是往脚边看了，而我的往前俯身的动作也无法收回，我现在想要是当时动反应慢一点，大可以不去捡起这块饼，用漠视食物的方式显示我的精神，或者说是人格，或者说是身份，反正是不要露出卑贱的样子。她马上明白这干瘪丑陋的饼是从后面飞出来，而随后我俯身捡饼的动作亦在她全程注视下完成。”

女友开始笑了，我不晓得这故事还有多少可信度。

“我拿起饼坐回去，仍感受到妇女的炽热的目光，脸上慢慢感到滚烫，逐渐蔓延到胸口，到手臂，后来有发麻的感觉，胸前像顶着块石头，心跳得很慢，很重。她想看着我吃下这块饼，本来就味道欠佳，形状丑陋，还沾上污垢的脏饼。”

我放下酒杯，身子稍微往前探，更靠近坐对面的女友，停顿了大概两秒，女友笑容散去，我接着说。

“我没有吃，打开窗户把饼扔了出去，以同样炽热的目光与妇女对视，我对她没有任何敌意，甚至对我自己这一个星期的愚蠢行为也没有敌意，眉头松弛，嘴角略扬，露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妇女是感到不好意思，或者是感到没有意思，头又扭过去了。我保持这一脸轻松的表情，死死盯住她的后脑勺。车子到了休息站，我识相地没有再坐下去，跟司机和导游道谢后便离开。“

女友问我后来是怎么回家的。

”我就去休息站小卖部借了电话打给我爸，他马上联系了个隔壁城市的朋友来接我，后来的就没什么好说了。“

女友再次问这是编的吧。

编了一部分吧。最后我没有把饼扔掉，也不敢跟妇女对视。我把饼抖了抖，抹掉上面的灰，其实也没什么灰，只是安慰自己它并不脏。饼被放回袋子里，我的头一直没敢抬起来，也不敢想东西，但脑子里就会有更多东西一个接一个出现，仿佛过了好久，我保持低头状态看前面妇女没有继续观察我了，我就把饼吃了。饼味道是一样的，没有因为掉在地上变得更难吃，也没有因为我更饿和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委屈便变得好吃。我没有告诉女友这一段，而我下午刚被公司辞了，也没有告诉她。

刚点餐的时候女友问我怎么不点吃的，我说下午肚子饿先吃了点东西，现在还撑着呢，喝瓶啤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