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奶奶的门牙是什么时候掉的了,也许只有她才记得。她之前镶了两个假牙,有两个银色的套子套住健康的牙齿而得以固定住两个假门牙。所以每次当奶奶一张嘴就能看见那两个锃亮的银色牙齿,以及中间那两个白皙亮闪闪的假门牙。但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
放假回家,给她带了一些零食,其中就有一包榴莲糖。上了大学之后每次回家刚卸下行李,她就好奇地打量着我带回来的大包小包的东西。一看到有包装的东西拿来便凑到眼前,认认真真地念上面的字。奶奶懂的字并不算很多,但是包装上的字她基本上都能读对。有时候还故意问我那个字是不是这样念,带着自豪的神色,眼睛发着光。我知道她在期待我带回了什么新奇好吃的零食,而我不想让她失望,所以每次都会带一些。
“这个是什么呀?可以吃的吗?”她像小孩子一样边打量着零食边问我。
“可以,都是给你的,拿下去吧。”我说。
“我都没见过,老人家没吃过呢。”她的语气略带一些含羞。
我的桌面放着一包开了包装的榴莲糖,我吃了觉得粘牙,吃了几颗就不吃了,剩余的也都给了她。随后她便连着榴莲糖和一大包的零食到楼下去了。
虽然奶奶对零食爱不释手,但她也十分大方,那些零食会被分到邻居和村里的一些小孩手里。而我忘了提醒她那榴莲糖实在是粘牙,最好含在嘴里等它慢慢融化,不然嚼得嘴巴也累。奶奶上了年纪之后,牙齿渐渐不好了,最讨厌嚼东西。饭太硬了,不吃。连苹果她都嫌硬,嚼了几口便说咽不下去,便用手掌接着从嘴里吐出的渣滓,往屋外一撒,她养的那群鸡便立刻拥过来啄食苹果渣。苹果不算太便宜,的确有点浪费,也实在是便宜这群鸡了。橘子之类的水果她也是嚼了几把之后,把水分嚼干就把渣滓扔出去了。
奶奶虽然不爱嚼东西,但是她格外爱吃零食,丝毫也不逊色于以前还是孩童的我们。为此,妈妈还在饭桌上讽刺过她。有一次,饭不小心煮硬了,奶奶嚼了一口,嫌硬,就把饭吐到桌上。随即捧起一整盆青菜汤,把汤浇到饭里,和着汤吃了几口饭,仍觉得不满意,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吃不了,吃不了,这饭煮得太硬了!”耍起了小孩子脾气。妈妈说:“你那饼干糖果吃得咔咔响,怎么不嫌硬。”她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啃起了一块鸡骨头,又说:“反正我就吃不下。”
奶奶镶的牙齿掉落了,而罪魁祸首就是我带回来的那包榴莲糖。
那时我在房间里,她推开我的门。手里拿着用纸巾包着的一个东西。话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自己便先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一团。她一笑,我便看到了嘴巴里的黑洞,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也跟着她哈哈大笑。
“我吃了你给的糖,就是黄色那包,那糖粘牙得很,我又嚼了几下,感觉嘴巴里有东西松脱了,我就猜,肯定是我的牙齿。”便说边把纸巾展开,两颗明亮的大白牙连着锃亮的银套具,上边还能看见黄色的榴莲糖留下的痕迹。
“没有牙齿真不方便,你明天陪我去镇子上找以前那位牙医吧,我们坐公交车去。”她露出了喜悦的神情,完全没有失去门牙的沮丧感。她又张嘴给我看了一下她牙齿空缺的位置,两人又一起笑了好一会。
我已经好久没有和奶奶一起去镇子上了,以前读初中的时候还坐过她的自行车后座一起去赶圩。近些年村里开通了大巴,奶奶就不骑自行车了,跟着一群老爷爷老太太坐起了公交大巴。
“唉,这牙也陪我好几年了,你是不知道牙齿刚掉的时候,吃什么都吃不了。还是你爸爸车我去镇子上面补的牙齿,给我补牙齿的是嫁去秥岭村的你的老姨婆她老公给我补的,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后面是一长串的唠叨,牵扯出各种我不认识的远方亲戚的名字。
大巴车三天才来一次,在三个镇子之间轮流开。大巴车并不大,顶多算是中巴,但大家都把它叫做大巴。它开到村尾的铺子上会按几声喇叭,然后等几分钟。
我一大早就准备好了,怀着激动的心情想体验一下村里的大巴车。在八点半左右,在家中已经听见了大巴车喇叭的声音,一长一短一长。奶奶还在屋里捣腾,估计她在准备她包钱的方帕子和装东西的袋子。她让我先走一步,她随后就跟来。我心里也焦急起来,大巴开走了的话上街可就麻烦了。刚跑到屋后,就已经听见奶奶关门的声音。当我快跑到铺子的时候,我停住脚步,让奶奶赶上来。我不太好意思一个人从坐满人的铺子面前跑过去,我再不像小时候那样大胆活泼。
她终于赶上我了,但是突然一愣,手一摆,像是意识到什么了。“哎呀!我的假牙没带!你赶紧去上车,跟司机说等一等,你奶奶在后头,让他等一等!”说完就转身往家里跑。
我只好半跑半走地赶到了大巴车面前,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等一等……等一等……我阿婆还在后面。”我对司机说,刚才跑得我喘起了气。
“那个阿妹怎么还不上车?”车里的人问道。“她阿婆还在后面,等一等。”司机解释道。
我站在车门外,看了一眼车里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我不太好意思上车,一直望向那条小路。车内的人不停地打量着我,也许他们很少见到我,在心里猜测着我是哪家的姑娘。而我心里焦急地想:奶奶怎么还不来啊。又盘算着奶奶这时候应该拿到假牙,走在路上了吧。又觉得不好意思让全车的人都等着我们两个。
终于看到她的身影了,瘦小的身子奋力跑着,缓下来走了几秒,又跑起来了,边跑边向司机挥手示意。我让她先上车,我跟在后面。找到了车后空余的座位,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坐在我旁边。上车的过程中,那些人看了看我奶奶又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似乎充满了疑惑。
这时我才清楚地看到车内的情况。车子的内部要比外观看起来要旧一些,毕竟大巴也开了有两三年了。车窗旁的帘子半放着,我把帘子卷起来,稍微一碰,灰尘就纷纷离开窗帘飘扬在阳光下。把车窗打开,头伸出去,透了口气。车里的人有老人、小孩和妇女。老人大都是孤身一人来坐车的,座位旁靠着一根光溜溜的竹杖,或者堆了大半袋东西,看起来沉甸甸的,也许是玉米粒或者稻谷。妇女们都扎着马尾,皮肤暗淡,照顾着自己的两三个小孩。
车子并没有直接开到镇子上,而是继续绕到其他的村子里去接其他的乘客。车子开在平坦的而弯曲水泥路上,树林、田野和菜地略过车窗,车速并不快,可以看清楚几个早起摘菜和淋菜的人。经过树林的时候,把脸凑到窗外,不敢把整个头都伸出去,害怕遭到司机的呵斥。深深吸了一口气,早晨的空气有些冰凉,植物的芳香仿佛还带着露水的气息。经过一片片的森林的时候,我的心里格外舒畅,想着:幸好它们都还在。
坐在座位上的奶奶显得格外兴奋,她一只手搭在前面座位后背的把手,另一只手握着我的手腕,笑嘻嘻地说:“幸好阿婆突然想起来假牙没带跑回去拿了,不然去到才发现的话可怎么安上去啊。去年它也掉过一次,那时我自己坐车出去让牙医帮我弄,就简单地套上去,可靠自己是套不上去的。我要给他五十块,他只收我二十五块,因为他老婆就是从我们村里嫁过去的,按辈分你得叫一声老姨婆……”她又开始讲一大堆话了,而我的注意力却全在她一张一合的嘴巴上。看着牙齿空缺的位置,黑乎乎的,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可爱。
绕到一个村子里,一个妇女、一个老人和三个孩子在路边等车。他们陆续上了车,前面没有位置了。“老人可不要站着,折腾不起啊。”司机发话了。其中一位妇女推了推自己的孩子让他坐到车内前部的一处方正的拱起来的地方,上面堆着几个蛇皮袋,不知道下面是油箱还是发动机。后面有两个位置,妇女带着她的两个小孩坐在奶奶旁边,还没坐稳,窗外有个女孩就对着窗喊:“记得给我买优酸乳啊!”那个女孩孩比妇女身边的小孩都要大,大约十二三岁那样。“知了,知了,快回去吧。”妇女也对着车窗喊话回应她。听完这句话,那女孩便转身默默往回走了。
妇女让大一些的女孩坐在位置上,想让小男孩坐在她的腿上。可那男孩像是没听见一样,把头扭向窗外。“开车了,小孩怎么不坐着。”一位老人说道。“听见没?你快坐下来啊!”妇女的语气显得有些急了。而那男孩伸手抓住了车上某个固定物,神情坚毅,像是对他母亲证明他可以站稳,不需要坐在她的腿上。“那你站着就站着吧,要抓稳一点。”妇女说道,一边还不放心地伸手拽着小男孩的衣角。
“小孩可以站着,老人可就不行咯。”
“可不是嘛,那一刹车,没站稳的话,摔了还得了啊。”
“老了可不经摔了,蒲塘村那儿有个老人坐在板凳上洗澡,不小心摔倒,命就没了。”
“哎呀,那真是可怜了!”
……
“你这一蛇皮袋装的是什么?”
“玉米粒,拿去磨粉的,拌饭喂鸡。你那袋呢?”
“稻谷,家里没米了,拿去脱壳。”
“听说你今年种了几亩田喔,力气可以,像我们就不行了。”
“欸!欸!哪有几亩,就只种够两个人吃而已。”
奶奶颇有兴致地听着他们聊天。有几个老人时不时借着聊天的空当回头打量我,我假装没发现,一直望向窗外。
我料想那时奶奶的神情是自豪的。因为她一直都想带我上铺子转转,似乎是想像别人炫耀她的上了大学的孙女,仿佛我站在她的旁边就可以给她带来光彩。而我害怕她抓住的我手,向一个个陌生的人介绍我。我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和害羞,因此每次都拒绝了她的请求。此为我感到抱歉,可是我又没法面对那种尴尬。
绕完了几个村子之后,终于上了大道,路也直了一些。车子稳当地加快了速度。马路上也可以看到许多开车去赶集的人,面包车、轿车、摩托车、自行车都有。一辆摩托车,由男人开着,夹在女人和男人之间的是两个小孩。男人的前面还坐着一个,小孩用手抓住反光镜的柄,身子被男人的身子半包着。一家人的头发被风吹。还有几辆白色的面包车,估计里面也坐满了去赶集的人。以前上街的交通工具主要是自家的车和拉客的三轮车。三轮车的前边是个强有力的摩托车头,而后面的两个轮子上承着一个大铁厢,两边都安着一道板凳,车里的人对面坐着。风从前面的车窗和后面呼呼地灌进来,把乘客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车后没有门,如果下雨的话就用一块防水布掩着。拉客的三轮车前几年就被淘汰了,因为声音吵,排放的废气多,安全性能差。考虑到三轮车主要的乘客是老人和小孩,坐这车的话安全没有保障。
到了镇子上,才到镇子门口,便听到了热闹的声音。奶奶握住我的手腕,让前边的人先下车。司机时不时回头观察老人下车的情况。老人们下得很慢,扶着车的把手,再小心翼翼地伸脚去踏车的阶梯,然后让车上的人把他的蛇皮袋递给他。和奶奶一起下了车之后,碰到了我的叔公。他头发花白,拿着一根竹杖却没有拄,神情看起来还是很威风。
“这是阿冰妹吗?”他的头向前倾,靠近我来打量。他的眼睛浑浊,一些褐色的斑点爬上了他的脸颊,连眉毛也发白了。
“是啊,刚放假回来,我带她来街上玩一玩。你又出街啊。”奶奶回答。他点了点头,就继续提着那根竹杖往前走了。
“你叔公有上街瘾,每次街日都要来逛一逛,你叔婆想拦都拦不了。”
“他上街要干嘛?”
“就到处逛,这瞧瞧那瞧瞧,傍晚了就买一把菜回去给你叔婆煮。每次街日都不落下。”
奶奶拉着我往前走,时间还早,人还不算特别多。后来她似乎嫌我走得太慢了,松开了我的手,自己走了。我在后面跟着,时不时要跑一跑追上她。她走得可真是快,穿着一双棕色的布鞋,细瘦的两条腿不断交替,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脚后边被拉伸的肌腱显得强健有力。半黑半白的头发用一根红色的皮筋扎成一个低马尾,发尾很齐整。她左瞧瞧右看看,发尾也随着脑袋转动在肩膀上扫过来扫过去。奶奶的背有一点驮了,前倾的身子总是像要急着去做什么事。
真是令人惊奇!她居然走得这么快,我一个年轻人竟然还不如一个老太太!
凭着她的记忆,我们拐进了街上的一条小道,我远远地就看见“牙所”这两个字,指着问她:“是那里吗?”她像是没有听见,继续急着往前赶。
到了牙所的门口,她停住了,打量着立在地上的牌子。一块灰白色的木牌,上面用黑字写着牙所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她怀疑地看看木牌,又看看里面,似乎在搜寻记忆的印象。里面有两桌男人在打麻将,一眼看过去,没有开灯,黑乎乎的。旁边是一台弄牙齿的仪器,笼罩在阴影中,似乎很久都没有启动了。
奶奶站着望了一下里面,又抬头看看楼层,自言自语道:“我记得牙所是在二楼的。”里面的人也看着我们,终于有一位中年男子走出来了,问道:“你们找什么?”
“这是刘医生开的牙所吗?”奶奶问他。
“不是,刘医生早就搬走了”,他用捏着烟的手往木牌上指了一下,“你看现在是张医生的牙所。你要找张医生可以打上面的电话,他一会就过来。”
“我记得刘医生就是在这里开的,就是那个,他的老婆是从我娘家石冲岭嫁去秥岭的,他老婆也姓吴,去年来这里我还让他帮我搞过掉的牙齿,他已经八十岁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喔,没听说过。都八十了,谁知道搬去哪里了,还说不定……。”说完之后那人便走回里面去了。
奶奶抬头看着楼房,像是在印证她的记忆,表情茫然。接着她又带我走向另外一条街。“也许是我走错了呢。”她自己嘀咕着。走到另外一条街之后,发现街的两边店铺都是卖窗帘的,哪有牙所的影子啊。她走进一家窗帘店,问店主:“你知道刘医生的牙所在哪里吗?就是秥岭那个,八十岁了的那个。”
“我不知道喔,我也是刚搬来这里的,隔壁那条街有个牙所,你去看是不是。”听完店主的话她转身又往隔壁的街走。
“他说的隔壁街的那个就是我们刚才去的那个,刘医生已经不在那里开了,现在换了张医生。”我跟她解释道,有些烦躁又有些无奈。“刘医生是秥岭的,去年他还少收了我的钱,他老婆算是我自家的姐妹,带着点亲戚关系的……”她又开始重复之前的话语。
走回到原来的牙所门口,她想问问刘医生搬去哪里了,又不知道找谁问,像一个无助的小孩。我让她找这个张医生帮弄牙齿,她又不肯,又说了一堆话。“上次我来的时候也是拿着掉了的假牙找他,没换新的假牙,他帮我用胶水一粘,就把牙齿合上去了,又能嚼东西了,他人也好,还少收了我的钱。”说完之后又看了看那块木牌。
“怕不是已经死了?”她突然蹦出这样的一句话,自己又笑了笑。也许是真的,又或者他只是回家养老了。
终究,她放弃了找刘医生的执念,心里松了一口气,可我转念一想又替她难过。没有了这两颗门牙,她怎么去咬那些脆脆的饼干和糖果呢。
她领着我走向菜市场,暂时忘记了这件事。她走了一会,速度慢下来了,我以正常走路的速度轻轻松松地超过她,走得比她快多了,拉开了一些距离,但我竟没有马上察觉到这件事。
“走慢点,阿婆累了。”她在后面对我说,说话语气中带着笑意。
“哈哈,你刚才可是走得很快的,现在怎么走不快啦?。”我故意对她说。她没有再说什么,但我已经让走路的速度尽量慢下来,与她并排走着。
去菜市场买的东西主要是一些家里没种有的蔬菜以及一些肉类。转了一圈,最后买了几个西红柿和小半斤的烧鸭。又在路边买了几种水果,她不停地问我想不想吃这种那种水果,见到一种问一种。最后便买了几种不一样的,毕竟好不容易上街一趟。此外,她仍然没有忘记她的零食。在一个零食小摊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一盆盆的零食,都是一些干果、糖渍果子、饼干和糖之类的。她伸手拨一拨这个又拨一拨那个,碰到糖渍橄榄的时候便把手收回来,糖渍橄榄较硬,她肯定咬不动。最后选择了冬瓜糖和几样饼干。冬瓜糖不是硬的,也不是软的,但能轻松地咬断它,味道甜得发腻。如果把它包进包子里,就成了一个糖包子。冬瓜糖在蒸笼里被软化了,吃起来还是甜得发腻,小孩子们都叫它做肥猪肉。但奶奶格外喜欢,她还可以用边上的牙齿吃糖。
买完了东西之后便回到之前下车的地点,大巴已经在等着了。坐上位置之后,买的东西堆满了膝盖。奶奶很满足,笑容一直挂在脸上,高高的颧骨凸起像两座小山。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牙齿没弄好的事情。
车子开动了,阳光穿透车窗洒下来,十分刺眼。我又不想解开那布满灰尘的帘子,只好闭上眼睛靠着她的肩膀。她的肩膀硬硬的,中间有一个小窝,那里常年承受着担子的重量。我并不敢把头全部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肩膀上,只是轻轻靠着。
“唉,等你爸爸回来,我再让他带我去看看吧。”她转头看我,发现我已经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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