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笄礼就是桂花时节,我托人把埋在秋苑的桂花酒运来。
我下了帖子请徐芾过来,这大概是他出海前最后一次见面了,就算是为他饯行。
我找出两本适合我的琴谱,抱了瑶琴一边练一边等。我本来就颇通音律,只是没时间学琴,如今却是个大好机会。我现在的精力不足以研究棋谱,能找到的书也全都读完了,即便是想再研习阴阳术,也无人可以教我。就请了几个名师教我练琴,随驾时只练字,不随驾时只练琴。如今已初窥门径,在试着作曲子。
我推敲到傍晚,已得了六句,他却还不来。我想他大概是不会来了,不来便不来吧,我自己喝。反正明天仍然不用随驾,大醉何妨。
我开了酒坛,只见其颜色澄金,状如琥珀。这制酒的法子也是我琢磨出来的,我不喜欢辛辣的酒,太清淡的又没有滋味,索性直接把桂花榨成汁,代替清水,仍旧按着粮食酒的酿法,如今开坛,桂花的香气完全掩住了酒的辛辣,看似只有两坛酒,却是整整一秋的桂花,香甜醇厚,实在是人间极品。
后来我又在酒里泡了灵芝雪莲等,增加了延年益寿的功效,就成了贡品。也私下贩卖给贵族豪贾,一镒酒等价一镒黄金。不仅如此,我后来调整了粮食与桂汁的比例,加入膏脂,在贵族女眷中流通,贵比龙涎。自从有了这两个进项,我就再没花过风家的钱。
因为民间也有制桂花酒的,但方法截然不同,大多是撒入桂花或者桂花与糯米同煮。为了区分,就取文雅些的称呼,唤作木樨酒。
因为香气浓烈至极,光是闻一闻就有沉醉之感,所以我也实在分辨不出是几时喝醉的,陶陶然,好像要随庄周化为蝴蝶;飘飘然,又有超然物外九天揽月之感。
不过那时候应该也不算太醉,毕竟我还在琢磨着找谁把另一坛酒消灭掉。自从爹提了那么一句,我也觉得该避讳些,就把流枫留在阴阳家那边了,而且我也不想和他喝酒;正房兄倒是与我投契,但他应该也要避嫌吧;要是哥哥在就好了,什么都不用避讳,还有很多共同话题,就算喝到天亮也无妨。
“要个哥哥有什么用,喝酒都没人陪。”我闷闷不乐道,随手扔了杯子,杯子从屋檐滚下去,却没听见落地的声响。
我倒没放在心上,又倒了一杯酒。
我想起扶苏前天跟我说的话:“我十六岁的时候,父皇就为我指配了王离将军的孙女,后来又指配了丞相的女儿。你是母妃赠予我的,也是我身边第一个贴心的。我敬你重你,所以想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他在我刚及笄的时候说这样的话,便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平素就有好感。我在扶苏身边一年有余,若说是毫无察觉,未免过于迟钝,但也没想到他能直接问我。郑妃的意思其实很明朗,我入邸的时候就是内人的身份。我总以为扶苏和郑妃性子一样,就算有意也会更加委婉,却这么直接地问我,一时真有些猝不及防。
“殿下厚爱,奴婢感激不尽,但奴婢上有父兄,纵使殿下垂问,奴婢也不敢擅专。”
“是我疏忽了,的确应当先问过父母。”
“殿下若果真有意,可否容奴婢禀报家父?”
扶苏一向重孝道,自是欣然应允。我一面写信回去,一面告假出来。
虽然我已经打算先拖一年,但答复还是要给的。之所以能拖一年,是因为二伯虽然被除籍,但亲缘上仍然是伯父。算算日子他也没剩几天了,我马上就能齐衰一年。
问题是长公子既然开了口,就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权衡的了。嫁给长公子的好处很明显,坏处也很明显。虽然上面有李斯的女儿和王离的孙女,我注定只能做个侧妃,但是在名分上却也仍旧是陛下的长媳,比嫁给朝臣更稳当。但也必然引起楚系势力的不满,会有潜在的威胁。
可我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楚系势力吗?我需要考虑的是徐芾啊。这种情况爹肯定不会顾及我跟徐芾的婚约,问题是徐芾本人也没个定见,倒像是只有我一个人忧心似的。
算了,先不想那些烦心的事,一醉解千愁吧。
屋顶瓦片动了一动,我以为是我自己一时恍神,却见一只杯子递到面前。我认出是刚才丢下去的那只,因为和我手里的一样。
“这只杯子可是姑娘的?”
我抬头看时,是一张陌生而俊美的面孔,我可以断定风家所有我见过的人里,没有这样的浊世佳公子,连扶苏也要逊色几分。
我醉的不轻,竟然疑心是碰上精灵狐妖一类,吓得酒醒了一半:“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话一问出口,我就更觉得此人行迹可疑,虽然被刺杀之后,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只配了两个暗卫,可都不是吃素的,这人能毫无通报地进来,还坐在离我两尺远的地方,这就绝不是武功高低的问题,而是暗卫根本没拦。
“是我递了帖子未及通报,惊扰姑娘了,还请见谅。”
我明白过来:“你是君房的朋友?”
“徐师弟是我的同门。”
“你也是墨家灵子吗?”
“幸得墨家收留,做了外放灵子,以子房为字。”
我越问越觉得索然,淡笑道:“他是越发长进了,先前他不肯见我,偏又丢不开手,遣了英房兄来看,又遣了正房兄来看。”我直接就着杯子替他满上酒。“如今我下帖子请他,他又请了子房兄来。怕是我多请他几次,就能把墨家的师兄们认全了。”
他也不接话,想来也是不愿意掺和进来。他尝了一口,赞道:“好酒。”
我笑道:“自家酿的,子房兄若是喜欢,这里还有一坛。”
“那就叨扰了。”
直到酒罄杯空,我半倚着子房的肩膀,把杯子倒过来,最后一滴酒也不剩。杯子脱手,这回底下没人接,传来碎裂声。
我又从他手里抢原先那个死里逃生的杯子,也要掷在地上。子房也微有几分醉,把杯子往身后一藏,笑道:“你饶了它吧。”
我哪肯依,又绕去抢,最后还是他怕我步履不稳掉下去,一面护住我一面还是把杯子交了出来。
我得了杯子,又高兴起来,两只手掰开他的手,又把杯子塞回去:“既然子房兄为你求情,那今天就、饶你一命。”我想起我不应该跟杯子说话,应该跟子房兄说话,又抬头道:“送你了。以后、想喝酒的时候,就拿这个来找我。”
我慷慨地许诺完,大概好心情用尽了,又不高兴起来。也或者是酒有后劲,总之,我把子房错认成了徐芾,又是推搡又是骂。
“你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东西,可我甚至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叫你来。你是皇帝吗,连见我都要派使者?
你不用说,我懂,我给你时间。出于所有的原因,你需要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
上一次花了六年,这一次要用多久?
你知道吗?我没法再等你六年了,如果不是二伯的齐衰,我连一年都等不起。
长公子问我的意思,你却连见我都不肯。
我感觉我在一厢情愿,我是不是在低声下气地求你娶我?
虽然我相信这不是你的本意,可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都只能用傲慢来形容。如果我们的关系只取决于你的——宽容,那这样的感情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