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是一种上等的调味品,除有助消化的功能,还可以用来杀菌。至少从醋本身来讲,我看不出吃了它会有什么不利的结果,顶多不过因为吃过了头,导致胃酸增多而已。吾妻好醋,刚打来一瓶,无需几日便吃的精光,仿佛极躁的沙漠对于水分的吸收,总之是来不及细品的,三下五除二地就蒸发净尽。我只是奇怪她何以如此善战,每次望着那空空如也的醋瓶,我都不免对山西的醋厂从我身边抢去这么一位虔诚的用户,模糊地产生一些敌意,甚至好奇。而我的好奇心之被满足,是妻有一天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醋是既廉价又实用的美容品呢。醋能有这般妙用,倘若情况属实,怕是连制造的厂家都意想不到的。我敏感关心的是,因了妻的这一发现,我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开源节流,不必再为付不起昂贵的化妆费用去抓耳挠腮了。
辞典上对吃醋的诠释为产生嫉妒情绪,多指在男女关系上。我无从考稽为何人一好妒,就被列为“醋坛子”,假如说醋的优点在于酸,那么要让我们非指出它的缺点不可的话,就是它太酸,或者不够酸。拿人的酸气同醋的酸味比,我以为有些牵强。人酸不是好征兆,醋酸却为真品味;人酸讨厌,醋酸上口。所以把吃醋当成一种不正常的情绪反应,十来有违醋的本义,二来难免会让造酷的人以为自己是在变相地犯罪。但既然多少年就这么约定俗成地延续下来了,我亦无力为其平反,或再去为嫉妒一词另觅一位垫背的替死鬼。
那么我是否应该说,吾妻不仅存在唇齿意义上的吃醋,同时还兼及着精神意义上的吃醋呢?试以某个近例说明之。某日我读书的兴趣高涨,取一册《三国演义)翻阅,妻闯入进来,非要同我聊天胡侃,一会儿说单位的某某怎样怎样,一会儿又言商店里的售货员如何如何,我正看到精彩段落,不忍卒读,又难以尽快打发她走,只好边看边听,仿佛一台电视的声音与画面被割裂开了一样,疲于左右支吾。妻见我对她爱搭不理的样子、直似爱国之人而国不爱他的委屈,突然冷冷地道了一声:“我恨罗贯中!”我骇得赶紧将书撂下,唯恐罗贯中因了我的缘故被人无端谴责,而迁怒于我,想他若地下有知,隔着世纪的屏风也会打个喷嚏的。我有点哆嗦了,紧张兮兮地把妻揽进怀里,低眉顺眼一团和气地问:“你刚才说你们单位的哪位来着?”妻缄默着,在这种时候她总是用缄默与我对视,一边还要把抗议的眼泪流水作业似地赶制着,这真让我手足无措,因为在我连投降的资格都被取消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死等着她那句字正腔圆的口号:“我恨你!”
我究竟被妻恨过多少遍了,我心中从来就没个底数儿,但她却对此了如指掌。她可以找到一个最佳发泄点,让每一颗垂落的泪珠都饱含辛酸(心酸?),极从容地倒数着我曾对她犯下的罪行,其数字之周密,案发地点之精确,事件经过之详尽,让我听着听着就心里直发毛,想她何时背着我,配备了这么一台好使的电脑,芝麻粒儿大点的事儿都愣给储存进去了。我怎么琢磨怎么后怕,擅长吃醋的女人当真使我晓得了厉害,敢情枕头下面窝着一本变天账呢!服了服了,不服不行哪!我曾经施予她的诸般好处,真就从她的脑海里甩尾游走了不成?
诸多疑团如套圈似的卡在了脖子上,一层层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不得不冷静一下,体会体会普吕多姆的教训,“嫉妒是爱情的海关。它总在找是否还有什么要报关,可走私品何其多!海关法又多么可恶!在原则上大家都不反对海关法,可谁都不遵守。”看来没错,谁都讨厌嫉妒,但人人天生都要吃醋。我望见妻单独和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一块吃饭,那一天我的脾气肯定坏透了,别人冲我打招呼,我都要以为别人笑里藏刀,不怀好意。我的自私不允许我狼披羊皮地忍受,是的,自私早已和我串通好了,它鼓动我,“若是你老婆把你晾在一边,跟另一个男人共进晚餐,你于万不要容忍,因为容忍它,就像得了大病不去问医一样,愈发没救啦!
可是我仍然顽强地扮演了一回伪君子,我知道如果由我去引发导火索,那威力不会是手榴弹,而绝对是一颗原子弹了。但尤为关键的一点是,我相信妻是忠贞的。可惜好心有时未必获得好报的,妻对我苦心孤诣的君子扮相并没有多少好评价,而认为我是个奸滑小人(戏称?),虚伪得很哪!她倒不虚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为典型的吃醋模范,因为在我,倘若不是面对面的吃醋,我宁愿认为她是在喝茶品茗了。女人把吃醋吃得正大光明之时,不爱吃醋或至少表面上不吃的男人,倒像是做了贼般,先自胆虚了,断不能给人以息事宁人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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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向来尊不嫉妒的女子为贤德,斥嗜醋成性的女人为妒妇。这贤德二字,原是封建时代里,一般喜纳妾好外遇的男人们造出来的,专用以束缚女人,使其受宠而不惊,失宠而不妒,进与退都要做个好人。能办到这一点的女人,功夫修炼得算是到家了,须知敲落了牙齿往肚里咽,比吞黄连,尚不知要苦出多少倍。自古以来的妇女,因贪图贤德二字的美名,眼泪的体积怕是要以水缸为度量单位来进行计算的。在旧时,三妻四妾之间相互嫉妒,争风吃醋,欲己之专宠,置人于冷宫,是无所不用其能的。对丈夫的嫖宿不归而能于以纵容的妻子,称不称得上贤德呢?鉴于此,有人曾挺身倡议,若要废止纳妾嫖娼的恶俗,非竭力提倡妇人的妒性不可。
妒者妇人之常情;古代男子,富买妾贵易妻亦是家常便饭。明代有《五杂俎》书云:“妒妇相守,似是宿冤。世有勇足以驭三军而威不行于闺房,智足以周六合而术不运于红粉,俯首低眉,甘为之下,或含愤茹叹,莫可谁何。此非人生一大不幸哉。”这是说男人对妒妇群争的无可奈何。《癸己类稿)载:“上洛都尉王玉以功封侯,其妻泣于内,恐富贵更娶妻妾。”原来如此,数年前妻不以吾穷而下嫁,曾使我五内俱铭,感激涕零,现在回头想想,她自有她的一番道理。不过时下的一夫一妻制,免却了许多“妒妇相守”的家庭压力,兼之鄙人一介寒儒,绝没有多余的银钱去侍奉额外的小妾的。妻对我吃醋,大约是要灭我的贼心,将我瞟到别家姑娘身上的目光,像扯风筝一样,用根妒绳,一丝丝将我拽将回来。
《五杂俎》中又有一条云:“人有为妒妇解嘲者曰,士君子情欲无节,得一严妇约束之,亦动心忍性之一端也,故谚有曰,到老方知妒妇功。余笑谓之曰,君知人之爱六畜者乎?日则哺之,夜则防护栅栏,惟恐豺狸盗而啖之,岂真爱其命哉,欲充己口腹耳。为畜者但知人之爱己而不知人之自为也,妒妇得无似之乎。”嫉妒之自私,由此可以明晰了,吃醋之好处,视此亦当能够昭彰。我之所以将吃醋归为优类,把嫉妒贬为败类,因为在我的秤盘上,吃醋与嫉妒并不能等价交换的。嫉妒面及似乎更广泛一些,且多怀有一种敌意,比如说我若富贵,妻很可能要嫉妒,疑我有“富买妾贵易妻”的倾向,而宁愿和我做一对布衣夫妻。吃醋的面窄,起之于爱心,并没有恶意,比如说妻恨罗贯中,绝不是真恨,而是对我不能同她聊天的一种抱怨。
尤其需要点明的是,嫉妒多属外向型,对同性异性老少咸宜;吃醋则绝对是内向型的,多存于夫妻情人之间。所以我举手反对去搞什么嫉妒,而倡导异性彼此吃点醋(当然不可吃撑了),因为吃醋才是女人最大的美德,是男士衡量自己的爱情是否真诚的最好的温度计。顺带声明点,我作为伪君子,不敢将吃醋放在明面上,乃为维护自己风度与面子的虚假作风,小角度小范围的暗中效法则可,万不能拿出去公开推广的。因爱而生醋意,吃醋又是爱情所必备的粘合剂。我不敢想象,假如我某些日子经常和一位品貌相当的女士出双入对,而妻竟一反常态地不予追究,那么首先说明我们之间的爱情肯定是完蛋啦,她连我将要被另一个女人从她身边夺走都不在乎,几近于供手相让了(我是否也太廉价了点?),还侈谈什么爱不爱呢?其次是没有人会来夸奖她如何如何贤德,多半是她那帮“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姐们儿,要跑来骂她“太傻”或怂恿她大张旗鼓地对我以牙还牙……哎呀呀,还是别逼自己再想下去了。吃醋是和平夫妻之间激昂的架子鼓,又是“战乱夫妻”之间幽怨的萨克司管。这种时候,我们已经完全把对夫妻编组成了乐队,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其乐也融融。只要不把鼓敲漏,不把管吹扁,只要不是其哀也鸣鸣,那就好生敲打吧。让妻气鼓鼓地给我捶背,让我气呼呼地替妻吹眼里的砂子,斯添浪漫。总之,适可而止地吃些醋,若果真能美容,随妻吃去。为弘扬吃醋的美德,我恨不得每天都听凭妻对我如是发落:“去,给我打两壶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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