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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今生 (笔记体·黎民外史·八四)

前世今生 (笔记体·黎民外史·八四)

作者: 苏宛一线 | 来源:发表于2019-12-07 14:49 被阅读0次

    前世今生

    (笔记体·黎民外史·八四)

    楔子

    金罂老汉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将近七十岁了。这是老天决定的事儿,谁也没有办法。可他并不认为自己已经老了,因为他心态尚好,似乎还挺年轻甚至还很小,小到如同未谙世事的孩子,喜欢闹点小情绪,搞点恶作剧。所以,他把六十岁之前叫做“前世”,六十岁之后的现在叫做“今生”。

    那天,我独自一人开车进林区,又经过两公里步行,到小木屋里看望他。满头白发,又新留起了银色胡须的他,依然那么精神矍铄。我说:“老人家,你怎么越活越年轻了,根本不像过了花甲之年的老人!”他爽朗地笑笑,然后高声大调地对我说:“是啊,除了老天拿走的,其余都是我自己的。我像一个新生的婴儿一样,正吮吸着大地母亲的乳汁。”接着,他告诉我,“我的‘今生’才刚刚展开,还乏善可陈,倒是‘前世’还有些故事、有些经验,更有些教训,可以为今生借镜。”于是,他诚恳地请我这个三十来岁的忘年交,把他前世的过往归整出来,算作是给今生的一个礼物,以“昭告天下”。你看,他还是那么逗,还昭告天下呢。不过,笔者需要向读者诸君说明的是,由于老先生在花甲之年后,遭遇了一场地震,房倒屋塌、洪水肆虐之后,他失去了老伴、断了肋骨、伤了头骨,他对前世的记忆只剩下一些片断,就像断线的珠子,散落一地,又像文物的拓片,有的地方清晰,有的地方模糊。透过他的回忆片断,我可以粗略地看到他的前世生活,在忽悲忽喜之中,仍然乐观生活,笑对人生。而如今,他还像一个初生牛犊,向往着美好的未来。他可真是一棵南山不老松!

    以下内容是根据他的陈述整理,只是为了阅读的需要,进行了必要的压缩和润色。

    那是一个疯狂的岁月,赶英超美的口号声响彻原野。

    生机刚刚恢复的村庄上空,飘浮着黑乎乎的油烟,到处是呛人的铁锈味儿。叽叽喳喳的鸟雀不知道都躲藏到哪里去了,只有声嘶力竭的劳动号子回荡在破败的土屋瓦舍之间。土制的炉膛里,伴随着黑烟燃烧的,是门板、小椅、劈柴和青湿的树木枝干;油桶之类做成的坩埚里,被烧成血红色的,是每家每户的铁锅、脸盆、犁头和小孩子耍玩的铁环。在这样的氛围里,老金家那已经倒了围墙、房顶透亮的老屋里,降生了一个小生命。他虽然瘦小柔弱,却爆发出不耐烦的哭声,冲出屋外,飘向空中,迎合着那不知疲倦的劳动号子。妈妈说,那个不住哭泣的婴儿就是我。在这哭声里,旧社会当过私塾先生的爷爷,在门槛上磕了磕铜头烟袋锅的烟灰,一边站起身出门一边说,赶在这时候来到世上,那就叫“跃进吧”。

    于是乎,我就成了跃进。但我妈一直把“金罂”当作我的小名,我也喜欢这个名字。金罂就是石榴,火红的花儿、殷红的果实、晶莹的籽粒,该是多么体面的名字呀。

    狂风肆虐,寒气逼人。遭遇极端灾害的乡间,到处一片萧索,村里十室九空,炊烟寥寥。土地上早已没有了作物,仅有的那些树木,也已经被剥光了树皮。偶尔看到路上的行人,也一定是讨荒的,他们在无目的地游荡,不知道下一顿饭到哪里去要,更不知道会倒毙在哪个沟坎里。村子里,你或许能看到一些新隆起的土堆和飘飞的纸钱,那是死去亲人的坟墓,因为人们都饿得东倒西歪,无力把亡人运到田野的坟园里,只好将就挖个浅坑,埋在房前屋后。

    那是一个初冬的上午,阴冷的空气中,坑坑洼洼的土公路上,一辆颠簸的牛拉木轮车里,几个衣衫褴褛的妇女中间,一顶破洞密布的油纸伞下,坐着怀抱孩子、一筹莫展的妈妈。骨瘦如柴的我已经奄奄一息,露着青筋的胸脯下,肚子深深地凹陷下去,肚皮都贴到若隐若现的肠子上了。那几位妇女看着没有人形的我,同情且悲凉地对我妈说,金家的,你还不把他扔到公路沟里去,恐怕到不了你娘家,他就没命了,你何苦还抱着他呢?——真是作孽啊,老天!那一年,饿死的人很多。而我和母亲也是祸不单行,先是没良心的父亲抛弃了我们娘俩,接着就遇到了灾荒年。

    我长大后,妈说起这事儿,还止不住泪流满面。她说,那时候,早就会跑的你已经饿得不会跑了,要不是舍不得,我早就把你扔了;你有这条命,多亏了你外爷养的那头奶羊!每次听着妈的叙述,我都觉得一切如在目前,不寒而栗。接着,就是母子抱头痛哭。

    继父脚下踩着泥泞,来到还在下雨的河堤上,用嘶哑的声音朝满漕的河水中喊叫,“金罂,你不要命了,快回来!——金罂,你快回来呀!”他知道,我就是妈的命根子,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非要了妈的命不可。

    我跳进洪水还在暴涨的河道中,是为了追赶已经游到前面去的伙伴们,是死是活,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在我一跃而下的前一刻,继父的弟弟,我那满脸奸笑的叔叔,站在几个壮年汉子面前,看着已经跳进河里的小伙子们,又看看我,使劲地怂恿说,“金罂,看你胆小哩,咋不敢和他们比一比呢!”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就恨透我了,巴不得我淹死。因为我继父年少时不惜力,二十出头就得了痨病,身子病病歪歪,直到三十多岁,被我父亲赶出来的我们娘俩才来到这里,组成了这个家庭。叔叔原以为继父娶亲无望了,他就能够霸占他哥哥仅有的两间房屋和算不上财产的一点东西。我们的到来,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他就千方百计使坏,做梦都想让我死掉!虽然我在村子的坑塘里学会了游泳,但把我看作命根子的妈妈还是给我下了死命令:下水就打断你的腿!

    为了争这口气,我就耍了愣,义无反顾地向死神挑战。谁知老天有眼,我居然游过河去,和伙伴们从对岸绕道到跨河的大桥上,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在那所位于洼地上的校园里,一间有点漏雨的住室、一个半坡苫的厨房,那个上下课敲的铸铁大钟,就挂在我住室门口出前檐的横梁上。我、妻子和一对双胞胎儿女正在吃午饭。忽然,生锈的老铁钟急促地响了起来。与此同时,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八度地叫了起来:“都来听听、都来评评理啊,就是这个才高八斗的愣头青,居然认为我班上的成绩不实,非要把它改过来!你逞啥球能哩,你是校长不成?!”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本来是昨天就已经说清楚的事情,可她就是不信,非说是我挤兑她不可。这位女老师一贯纪律散漫、教学随便,校长怀疑她每学期都偷改成绩,就让我把她本次期末试卷重改一遍,结果平均分数比她提供的少了12分。她去找校长,校长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只是强调试卷是我重改的,好像是我自作主张的结果!在会议室里,同头课的几位老师明知道是校长的授意,但碍于校长在场,都不敢明说,只反复说金老师也不是故意的。

    在学生们的围观下、在同事们的劝阻下,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这是锉粗大头黑脸校长授意下,为我培养的第一个仇人,也是我此后受窝囊气的开始。这个黑锅,我一直背到离开学校为止。也许那个女老师至今也没有原谅我吧。如果真能通过占卜洗清我的冤屈,我愿意花重金请个神婆,当着她的面把这事儿弄个瓜青水白。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烟台市召开的部分省市绿化经验交流会上,照相机的闪光、摄像机的转动,和幻灯片上映出的丛林、绿化技术参数、相关经验要点,与正在作报告的人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动容的画面。

    这是我感到最骄傲的场面,一直不能忘怀。那次改卷风波之后,我就离开学校,凭着写得一手好文章和自学的林学本科文凭,应聘到林业局,转行当了一名技术员。在“干部出数字,数字出干部”的官造林、林生官的浮夸风中,由于我近乎固执的坚持和据理力争,我们没有采取大兵团作战的方式,而是根据地势地貌、地质条件,依照各种树木的生长要求、生活习性,因地制宜地种植不同的树木,并派出经过专业培训的护林员,常年驻守在乡镇和林区。虽然在初期我们因为植树速度慢受到了上级的批评,但经年累月的科学种植和悉心照料,大大提高了植树的成活率,最终取得了骄人的成绩,我们县一跃成为植树造林成效最显著的地区之一。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这个把物竞天择、生态守恒当作理想的普通人,虽然从来没有当官的欲望,更没有当官的根基和人脉,却因为这项事业的成功和不可替代的专家地位,从一名技术员到林业局副局长、从副局长到局长。这次经验交流会之后,我被提拔为副县长,主管农林工作。知道内情的人说,这就叫善有善报;不知内情的人都说,这家伙命好。孰不知,对我来说,级别的提升,意味着责任和担子的加重,而不是权利和荣耀的光环。

    我县成为森林覆盖率最高的地区之后,林区特色经济也逐步走上规模化发展的道路,二十多年的植树造林,已经开始反哺辛勤的劳动者,我们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绿色经济示范区。

    田野绿树成荫、山林鸟鸣鹰飞、泉水叮咚作响之后,我们开辟了生态旅游线路,在农村办起了农家乐,在山区设立了自驾区,在河畔规划了步行道。尤其值得欣喜的是,随着生态环境的改善,各种野生动物开始在这里繁衍生息,人和自然的和谐、人与动物的共存,成为大家津津乐道的繁荣景象。就在一片叫好声里,却出了三次事故,引起了我们的警觉。一次是在林区野营的几位青年,晚上休息之后,篝火被一阵猛雨浇灭,后半夜起来小解的一位女士被野狼叼走。青年们和护林员找了大半座山,才在一个野狼栖息点找到了她,却只剩下白花花的尸骨。另一次是一家人开车进了林区,由于老太太内急,不等找到公厕,就在路边的树丛里方便,谁知被一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老虎发现。要不是她儿子媳妇发现得及时,安全员快速赶到,她老命就没了。还有一次,林区边缘一个扶贫对象的羊圈,在风雪之夜被几只野猪拱了,损失了十来只已经可以出栏的山羊。

    这三件安全事故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也让我背上了“好心办坏事”的负罪感。为了尽快消除安全隐患,保障居民和游人的生命财产安全,我带人五赴景区,三开研讨会,拿出了一个完善的解决方案。在县里召开的县乡(镇)村三级联席安全工作会议上,我首先为最近出现的安保事故做了诚恳的检讨,为自己和工作团队的疏忽大意深深地表示忏悔和道歉。就在会后的次日,我的退休手续也办下来了。在离开岗位的那天,我对接手的领导又再三嘱托,希望那些悲剧不再重演。

    树老叶落,人老退休。我的离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我的同事们却显得恋恋不舍,特意在林区管委会的会议室里为我准备了一个茶话会,并派车到我家去接我。其实,他们办茶话会的事情,我女儿已经告诉我了,我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刻意去阻止。因为我怕一阻止,反而弄巧成拙,被他们强拉硬拽过去。

    在车来我家的时候,我已经让儿子开车,送我和老伴到林区深处这个溪水边上的小木屋。半个月前,我就悄悄准备了铺盖、衣物和生活必需品,由孩子们送到小木屋里。儿女们虽然对我的决定不以为然,想让我们帮他们照看孩子,极力反对我和老伴去与林泉为伴。但我的脾气他们是知道的,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是两头牛也拉不回去。跟着儿女、住在城市,生活固然是方便了,但我忘不了自己操心半辈子的林区,希望活在那里、老在那里、死在那里、骨灰埋在那里。如果说我有私心的话,那就是希望在山溪欢畅的小山坡上、在苍翠挺拔的松柏林里,为我们老俩选择一个地方,让我们永远栖息在那里。一辈子衷情文学的老伴,对我的提议满心欢喜,倍加赞赏。

    当接我的人到我家时,我女儿拿出了我准备好的感谢便条。我在那上面写着:“各位同仁:您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能去参加,因为我有愧!请让我过安静的日子,相信安静的林区就是对我最好的慰藉。”书记、县长过意不去,没让其他人跟随,拿了两瓶好酒,带了几个小菜,到了我的小木屋。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林区安静极了。在我老伴的照应下,我们仨喝了个痛快,爽朗的笑声在林木间回荡。这是我这辈子喝得最惬意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从那以后,我就戒了酒。

    尾声

    笔者觉得,那场小酒留下的记忆,让金老汉回味无穷,至今难忘。遗憾的是,前年的那场地震,他老伴眼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滚落下来,就一把把他推开,自己却来不及躲闪,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没了。悲痛过去之后,他既没有下山,也没有像别人那样,赶忙再找一个伴儿。他说,“我希望过一段孤独悠闲的岁月,在四季更迭中回望自己的一生。如果有可能,就写一部回忆录,总结前世,昭示今生。但愿未来的生活没有阴霾、没有悲伤。”

    金罂老汉有个童话般的美梦,差点忘了告诉读者诸君。老人说,就在花甲之年后,他做了一个肇始新生的梦。一位叫丹若的花仙子从天而降,从他已经躺身的墓穴中把他和他那珍藏着前世记忆的匣子带走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天庭走过一遭,经过一场位列仙班的洗礼,领受了特殊的使命,就又回归到大地上,开始了他的新生。他说,“在我这个今生里,一切刚刚开始,簇新的世界就展现在我的面前。”我仿佛看到他变成了一个孩童,正手持书卷,欣欣然迈开脚步,迎着朝阳,带着微笑,伴随着欢快的童谣声,向广阔的天地走去。

    2019.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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