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街道,街灯、穿梭的汽车和雾气笼罩的街道。
这是11月底的一天,她又是最晚离开公司的那一个。
风很大,北方冬天的大风,直接透过围巾灌进脖子里。
她觉得冷,但更觉得无聊。
于是,从包里掏出一包烟。最后一支静静地躺在烟盒里。
取出烟,背过脸,点燃。
这个时候,突然从背后传过来一个声音:“Mary,是你吗?”
“Mary?”听到这个名字,她不禁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手里的香烟也随之掉到了地上。
刚刚点燃的烟头忽明忽暗,在夜色里泛着幽幽的光。
“Mary”,这是当年森给她起的英文名。一个非常普通的英文名,但是对她来说,却不普通,因为与之相关的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三年前的一天,她和森在那家熟悉的餐厅吃饭。
餐厅里立着一架钢琴。她看到了,手痒痒,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钢琴前。
手放在琴键上,却不知道该弹些什么。小时候练的曲子都忘得差不多了,只是还依稀记得那首《玛丽有只小羊羔》。
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曲子,经常是一边弹,一边唱。
时隔二十多年,她再次坐在钢琴前,和小时候一样,开始边弹边唱:
玛丽有只小羊羔,
小羊羔,小羊羔,
玛丽有只小羊羔,
啊!雪白羊毛。
不管玛丽到哪里,
到哪里,到哪里,
羊羔总要跟着她,
总要跟着她......
她微闭着双眼,忘情地唱着,完全沉浸在了童年的回忆中。
她没有看到餐厅里的一些食客在带着嘲笑的眼神盯着她,并且在窃窃私语。她当然也没有看到,森站了起来,迎着那些异样的眼光,悄悄地来到了她身旁,静静地听着。
不知道弹了多久,她睁开眼睛,看到森正微笑地看着她。
她不好意思地说:“好幼稚啊!我今天怎么想起来唱这么一首儿歌呢,你可不要笑我啊!”
森轻轻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盯着她的眼睛,依然微笑着说:“我怎么会笑你呢!我还要夸你呢!弹得很好,唱得也很棒!我要送件礼物奖励你!”
“礼物?不要不要!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她紧忙摆手。
森心里明白,她是在心疼他,怕他花钱。她不想给他增加任何压力,精神的或是物质的。
森笑着说:“别担心,这个礼物是不花钱的。我要送你一个名字,一个英文名字“Mary”。不过,我有一个请求,这个名字不能告诉别人,只能由我一个人来叫,好吗?”
“好啊!”她微笑着回应。
其实,她心里还是有一点小疑惑的,那么多好听的英文名,为什么偏偏起这么一个最普通的呢?而且为什么还不允许别人叫呢?
但是,她没有问。她相信,这一切自有他的理由。
她相信他,就像他相信她一样。但是,她的妈妈不相信。
那一年,她鼓足了勇气,第一次把森带回了家。
和所有的妈妈一样,面对女儿的男朋友,她们都会自动转换到调查员的角色。
“孩子,来来来,吃水果。在哪儿上班啊?住哪个小区呀?离阿姨这儿远不远?开车很累吧?”
“不累不累,我是坐地铁过来的,谢谢阿姨。我现在在XX广告公司做业务。刚在龙湖小区租的房子,离您这儿不算太远。”
“租房子?你不是本地人啊?”
“哦,是的,阿姨,我不是本市人,我家在XX市XX县。”
“哦,这样啊。你爸妈身体还好吧?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我爸和我妈都在我们那儿的棉纺厂上班。爸爸在厂里搞维修,妈妈在车间。爸爸身体挺好的,妈妈去年肺部做了个小手术,提前内退了,现在在家休养,恢复地挺好的。谢谢阿姨关心。”
“哦,你先坐着。我去厨房看看。”
望着妈妈的背影,她心里忐忑不安。
那天,在餐桌上,妈妈沉默不语,没有再问过一句话。他们三个人静静地吃完了那顿饭。
森,低头往嘴里扒着米饭,如坐针毡。
她,机械地夹着菜往嘴里送,味同嚼蜡。
她明白,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什么。
和所有养女儿的母亲一样,妈妈拒绝的理由也是和她们相似的。不外乎是那些:“妈妈都是为了你的以后着想。没房,没车,还是业务员,没有固定的收入。你跟着他要多久才能熬出头呢。现在还好说,以后有了孩子,怎么办?一辈子租房住吗?你想把自己的青春都搭进去吗?”
面对妈妈的质疑,她无言以对。她知道妈妈都是为了她好。作为一个单亲母亲,辛苦把她拉扯大,着实不容易。但是,妈妈没有看到森的努力、勤奋、吃苦耐劳,更重要的是不能理解森对她的那片真心。
她相信他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是妈妈不信。她也不能强迫妈妈去相信。
一边是至亲,一边是至爱,她谁也不想伤害。
于是,她表面上答应妈妈和森分手,但是暗地里还是深情依旧,心里却因为说谎而对妈妈充满了愧疚。
就这样,她每天周旋在妈妈和爱人之间。
森看到,她的脸上没有了以前的欣喜和轻松,总是隐隐地泛着一丝焦虑和无奈。他很心疼。
森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我离开了,她就可以不再左右为难了?正如她妈妈所讲,我现在的确给不了她稳稳的幸福,如果真心爱她,不如放手成全她吧。
森打电话告诉她,公司在外地设了一个办事处,派他过去,需要常驻那边。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她在电话里说:“没关系,我等你。不管去多久,我都会等着你。”
声音依然是那么温柔。
听着熟悉的声音,森突然产生了一种犯罪感,他不忍心欺骗她,他几乎都要脱口而出:我是骗你的。但是,一想到她妈妈的那些话,他又瞬间冷静了,飞快地挂掉了电话。提起行李,去了车站。
在一座寒冷的边陲小城,森从一家小广告公司做起,每天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凭着肯吃苦的劲头儿,事业渐渐有了起色。但是,他的努力也遭到了本地部分同行的嫉妒甚至仇恨。
某一天的午夜,在一个幽深的小巷子里,一根木棒狠狠地砸向了森的头,他倒在路边。
幸运的是,他被早起锻炼的好心人送到了医院。
不幸的是,在重击之下,他脑部的某些功能区域受到重创,他失忆了。
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她联系不上森了。
森那天告诉她,他被外派去外地。虽然她很舍不得,但是为了他的事业发展,她还是答应了。没有过多的挽留,是因为她不想拖森的后腿,不想让他有太大的思想包袱。
森刚离开的那一段,她每天都给他打电话。听得出来,森很累,但是还总是故作轻松地陪她说话。她知道,森一贯是报喜不报忧的,他怕她担心。
但是有一天,森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
她疯狂地拨着那个熟悉的号码,但是每次都会传来同样的一段话: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她再也坐不住了,立马请假来到了那个小城。她担心森,她要立刻见到他。
下了车,她突然怔在那里,手里的行李“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因为,她刚刚想起来,森的工作地点,他的住址,她一无所知。每次她问森的时候,他都刻意地绕过这个话题。
她欲哭无泪,她不死心。她拖着行李漫无目的在这个小城的大街小巷转了三天,一无报获。
她坐在车站前的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绝望地大哭起来。她都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上的车,怎么回的家。
从小城回来的她,像变了个人一样。文静内敛的她开始学着抽烟,学着喝酒,穿夸张的衣服,化浮夸的浓妆。连妈妈都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
其实,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她只是想吓退身边的那些追求者,想躲避妈妈为她安排的那些相亲。她要等森,她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每天,她都是公司走得最晚的那个人,因为她不停地在申请加班。即使不加班,她也会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呆到午夜再回去。
和往常一样,今天,她照例最晚下楼,照例点上一支烟,边走边抽,步行回家。
但是,今天又好似和往常不一样。因为,毫无征兆地,她听到了有人叫她“Mary”,一个她三年都没有听到的名字,一个专属于某人的英文名。
“Mary”!后面的人又叫了一声。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使劲掐了一下耳朵,一阵痛感袭来。
是真的,不是幻觉。
难道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她深吸一口气,紧了紧围巾,缓缓地转过身。
他们四目相对。
三年了,他变黑了,瘦了,看起来也苍老了很多,但是他的眼神依然坚毅。她能想像的到他经历过一些什么。
出院之后,森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留在了那个边陲小城,他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为了生活,他什么都干。从建筑工地到小作坊,到小工厂再到现在的快递公司。
六一儿童节那天,森去一家幼儿园送快递。校园里搭建了一个小舞台,很多小朋友在上面表演着节目,唱唱跳跳,庆祝着自己的节日。
孩子们可爱的笑脸像是有一种奇异的感染力,吸引着他。
森站在幼儿园的门口,静静地看着,听着。
突然,他听到了一段旋律:
玛丽有只小羊羔,
小羊羔,小羊羔,
玛丽有只小羊羔,
啊!雪白羊毛。
不管玛丽到哪里,
到哪里,到哪里,
羊羔总要跟着她,
总要跟着她......
好熟悉的旋律啊!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唱起来。
森努力地,努力地在大脑中搜索着这似曾相识的旋律。
突然,记忆的闸门像是一瞬间被推开一样,一些熟悉的场景就像电影一般开始一幕一幕地闪过。森脱口而出:“Mary!”
是的,他食言了,他违背了自己的承诺。
当森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他第一时间回来找她了。因为他知道,有些人,有些事,就像是固定在你大脑中的程序一样,是永远也忘不掉的。
森望着他的“Mary”,她的确也变了。曾经不施粉黛的她,现在一脸浓妆,但是,眼里的纯真没有变。以他对她的了解,她的用意,其实他也能猜到几分。
他们缓缓地向着对方走去。
她问:“回来了?”
他答:“回来了。”
拥抱,牵手,一起走在午夜的街头。
他们没有问彼此,现在有没有男、女朋友,有没有结婚。
因为,他了解她,她也了解他。
因为,他相信她,她也相信他。
森问她::“你怎么不问问,当年我为什么给你起名叫“Mary”?”
她笑而不答。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其实,冰雪聪明的她早就悟到了。
“Mary”,译成中文就是“玛丽”。
她是森的玛丽,而森是她的羊羔。
不管玛丽到哪里,羊羔总要跟着她……
她把头靠在森的肩上,又轻轻地哼唱起了那段熟悉的旋律。
此刻,寂静的午夜街头,轻轻地传来了一首歌:
玛丽有只小羊羔,
小羊羔,小羊羔,
玛丽有只小羊羔,
啊!雪白羊毛。
不管玛丽到哪里,
到哪里,到哪里,
羊羔总要跟着她,
总要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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