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子是夏天坐在星光下,外婆摇着大蒲扇哼着曲子赶着蚊子,冬天围着火炉听大人们讲着讲不完的故事,就像铁锅里一年到头都在烧着烧不完的水,火池子烤着吃也吃不完的红薯。
我不是为了读者来写这些看似无用的冗长的文字,我只是为了能让我自己可以重新品味一次那些曾经活过的日子,似尝到滴答滴答的清甜的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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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 泥房
九十年代初留下的永恒的记忆不管这一生走到哪里,走多远,飞多高,要写自己的成长,这辈子的过去和未来,哪里逃得过童年?童年的记忆虽然被深深地埋伏着,平日里没人看到,自己也多半不去碰它,有时候不想,有时候不敢,有时候不能,但童年却是我这辈子的源头,是我的根基,是我最想恢复和回归的状态,在那里,心如一片纯净自由的天空。
要写我的童年,又哪里逃得过那片土地?虽然那片土地并不知道它是我的摇篮,它沿着它自己的轨道走了多少年,有过多少无名的精神凝聚在它的土壤里、空气里,滋养了我祖父母和父母的童年,又滋养了我的童年,才让我成为了我,这一点没有人知道。
在那片土地上曾有一个很普通的静静的泥房,它立在桃花江边的一片稻田间,江的对岸躺着美丽的羞女山。今生我所有的记忆都从那个泥房开始,那条河,那座山,那里的泥土和稻香。如今我时常穿着高跟鞋在世界各大都市的机场和高楼大厦之间咯噔咯噔地穿梭,可是我回忆得最多的就是它,那泥房,我出生的地方。
那泥房的房顶上似乎盖着黑色的瓦。如果不是瓦的话,可能就是干稻草或茅草了。母亲说她出生时候的房子是个茅草房,连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泥房代替了茅草房。很多年后表哥在那里盖上了砖房,砖房就代替了泥房。再后来,在老家的农田之间不断冒出的钢筋水泥房又渐渐开始代替砖房。如今不但泥房子一个个消失了,连那些有过关于泥房子的记忆的人也要一个个离开了。可是我总会时不时想起我的泥房子,关于它的具体的结构和模样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它的芳香,它那带着土地和柴火的独特的味道,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却是烙在我的记忆里的。
我的泥房子,其实是外祖父母的泥房子,的后院有几棵橘子树,有几棵桃树,好像还有一片小小的林子,林子连着周边起起落落的稻田。后门的两旁种着栀子花,洁白芳香的栀子花,我的最爱,只因我还记得初夏的清晨被栀子花的香气唤醒时心中那无比的欢喜。泥房的前院有一个石磨,有一棵枇杷树和一些菜地。有一年冬天很冷,屋檐下吊着一根根亮晶晶的冰棍儿,我够不着,吵着让比我大的伙伴们分我一些吃,他们不给我,我只好跑去菜地。那年冬天菜地里的大白菜上面也结了一层冰,我记得自己使劲儿把双手搓热,又使劲儿对着手呵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去把大白菜上面的冰块掰下来,一整块,上面还有菜叶的经络,放进嘴里咬一口,双手和舌头都感到冰冷冰冷,却又觉得甜到心里去了。
我记忆里的泥房子里有木窗。木窗用很薄的窗户纸糊上。窗户纸虽然很容易破,冬天不挡风,夏天不隔热,却带着朦胧的诗意。我在冬天冷到生冻疮,夏天热到长痱子,但似乎那就是人生的一部分,生冻疮的时候我能吃到烤红薯,长痱子的时候我能见到萤火虫,想起来全无痛感。
泥房子里面有几间屋子,地都是用泥土做的,不是很平,夏天外面很热的时候光脚走在泥地上凉凉的,一股实实在在的质感,我现在还记得走在上面那从脚底窜到心底的舒畅的感觉。
离房子不远处,沿着林子边的田埂走几十步,往下走,走到山坡下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口水井。水井边上搭着一块上好的完整的麻石,边上长满了青草。里面的水很甜很凉。我很喜欢跟着我的大表哥去那里挑水。我跟着大表哥屁颠屁颠地小跑着一直跟到麻石旁边,他稳稳地站在麻石上,把水桶放在身体的两边,看看我,把扁担交给我。我神气地拿着扁担,看他抓起一个水桶上的绳子把水桶扔进井里,晃当几下把水草佛开,满满的一桶水拎上来,再放第二个桶下去。两个水桶都盛满了清清的水时,我赶紧把扁担递给他,看他熟练地把桶上的绳子勾在扁担两头往下垂着的钩子上,再把扁担平稳地放上右肩,两只手一前一后地扶着水桶上的绳子,站稳,起肩。那个起肩的样子,如果要做到四平八稳不漏水,是很显功夫的。我赶紧靠边让他走前面。能担着满满的两只水桶往山上走的人在我的眼里可称得上英雄好汉。我让表哥从我身边闪过后,一定会赶紧跑去麻石板上站一会儿,麻着胆子往井里看一下,我看得见我的两只长辫子,圆鼓鼓的脸。我弯腰捧一捧水,用舌头舔舔,拍拍脸。那美滋滋的清甜清甜的味道,然后我再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一路跟回泥房,看着表哥把大水桶里的水倒进门前的大水缸里。大水缸很大很大,大表哥,后来来的大表嫂,每天都要挑着满满的水桶跑好几次才能把那个水缸填满。那时候我想,这清澈甜美的水,好值得珍惜的啊,难怪大人们连一滴也不舍得浪费。
泥房里最让我记忆深刻的还是灶房。我不把它叫做厨房,因为好像厨房这个词是后来到了城里,住了水泥房以后才有的名词。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老家的灶房。灶房里有两个最显眼的地方。一是那个很大的炉灶,炉灶看上去像个很大很大的平躺着的葫芦,鼓起的地方架着一大一小两个铁锅,一个用来蒸饭,一个用来炒菜,灶面平整的地方摆着大砧板用来切菜、摆菜。大小锅中间时常还有两个很深的镶入灶肚子里的容器,是用来烧水的。炉灶的大肚子,就是炉灶开膛的地方,自然是用来烧柴火的。烧柴火的地方冬天最受欢迎,暖暖的,暖暖的,烧火的人的脸盘通红,大声地说笑着,经常是我的小姨,或者是表姐或是表嫂。可是夏天也需要人烧火啊。我自告奋勇地试过。为了图快,我会把大把大把的柴火很快塞进去,明火马上就不见了,里面顿时冒出浓烟,这时表嫂或者小姨赶紧过来“救火”。她们会告诉我,“做人要实,烧火要空”。“做人要实”我好像从小就听懂了。“烧火要空”是后来学化学了才从理论上明白它的道理,原来是因为火需要有足够的空气才能充分燃烧。不管懂不懂,这句话却记得很牢,永远都记得。
灶房里还有一个让我留恋不已的地方是“火池子”。真的是个“火池子“,其实就是个大火坑 - 在灶房偏一个角落的地方挖的一个用来烧火的圆圆的大洞。冬天里面似乎永远都在烧着柴火,白天是小火,晚上是大火。火池子的中间从屋顶悬挂下来一根铁索,上面挂着烧水的铁锅,那个铁索上面有一个机关,我永远也不知道那个东西该怎么操作,需要烧水时大人们会吧啦几下让铁锅往下降离火近一点,水开了时又吧啦几下让铁锅往上拉离火远一点。在我家乡的方言里,那个东西叫做“梭伦机”(我百度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它真正的名字和对它的描述)。梭伦机上面还挂着几大块肉,在那里慢慢地接受熏烤。火池子里面离明火远一点的地方则摆着一圈的红薯,红薯上面捂着火热的柴灰,柴灰就是柴火被烧透后化成的热灰,那东西完全可以把红薯均匀地捂熟。可千万不能把那一个个可爱的红薯扔到火里,否则它们很快就成了焦炭。而我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搬个矮木凳坐到火池子边上,等着红薯慢慢香气扑鼻,我情不自禁地总是过一会儿就拿着火钳去翻一下,到红薯全身都变得软软的,焦黄并开始往外流汁时,它们熟透了。我赶紧迫不及待地拿一个,很烫很烫,我把它左手扔到右手,右手扔到左手,哇哇地兴奋地叫着,好香啊。
可是妈妈和大哥从来都不吃红薯。那么香的东西他们为什么不吃,我小时候真搞不懂。后来他们说红薯是他们这辈子也不会再想吃的东西,因为他们经历了很多没饭吃,只好天天挖草根、顿顿吃红薯的岁月。母亲说她肚子里胀气,是坐月子时吃红薯吃的。
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日子。我的日子是夏天坐在星光下,外婆摇着大蒲扇哼着曲子赶着蚊子,冬天围着火炉听大人们讲着讲不完的故事,就像铁锅里一年到头都在烧着烧不完的水,火池子烤着吃也吃不完的红薯。
直到有一天,这一切嘎然而止,烟消云散。一如不知道这些何时开始的,也不知何时就终止了。留下的,只在我心里,淡淡的,远去的雾蒙蒙的记忆。
(第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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