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仔
那时我乳臭未干,滔滔的袁河之水,映照着天上的蓝天白云,揽尽岸边的依依杨柳。无数的毛花鱼(小鱼儿)成群出现,像漂浮在清凌凌水面的青云,鲤鱼、草鱼、边鱼、河豚……你出我没,或在飘飘荡荡的水草里觅食,或独自赶路去向远方,或三五成群巡游,或结队贴着河岸排成一条长线,游上游下。这些可爱的小生灵,优哉游哉地带着闲情逸致,或快乐、或绅士一般逛着街市。
“芳草萋萋绿沙洲,飞燕翩翩翔江村。遍溪桃花肥鳜鱼,一船鸬鹚惊河豚。”挑花三月,薄雾蔼蔼,河面上溜来一条船,船尾的渔翁斗笠蓑衣,慢悠悠地轻摇着,几只鸬鹚立在船头。船到水深处,鸬鹚们咕咚一声钻进水里,眨眼功夫,口里就衔出一条鲜活的鱼……
某个夏日的清晨,远处的百丈峰仙境一般,云缠雾绕,一个硕大的彩球跳上山尖,天上就霞光万道。晨风吹起,桃树、柳树、槐树、樟树……所有的树叶沙沙作响,习习凉风就悄悄溜进人家巷弄里,沁人心脾。
我穿着开裆裤,坐在家门口喝完粥,又到东墙角的老樟树下捉虫子,平地里听到一声喊:“放铁水了!”平静的村子里即刻骚动起来,身强力壮的大哥哥,稚气未消的少年儿郎们,就像听到一声号角,一个个纵身而出,有的空着手,有的拿着网兜,你追我赶地穿过一片棉花地,飞一般往袁河边跑。二哥听到喊声,来不及拿捕鱼工具,一阵风似地冲出巷子。稚气未消的我,迈开小步跟到河边,只见河水已浑浊一片,大大小小的鱼,没头没脑地在水中乱窜、乱翻,几个小伙子看准一条噗噗翻白的大鲤鱼,猛地一个鱼跃,甩开膀子,箭一般游过去。二哥冲在最前面,说时迟那时快,伸出大手,将鱼掐住了。
那是袁河岸边最热闹的时刻,岸堤上到处是人,河水里也人头攒动。岸上的男女老少,纷纷用长竹竿绑着一个鱼兜,见到翻起的鱼就闪电般将鱼兜揣过去,而那些赤手空拳的年轻人,也凫在河水里争先恐后,抓到鱼就往岸上的亲人身边扔,时不时听到岸上一阵欢呼:“捉到大鲤鱼啦。”“捡到大草鱼了。”……兜进人们网里的各种小鱼儿,更是不计其数。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这样的场景年年都会出现。上游的钢厂每年都要向袁河里放铁水。古老的袁河绕魁星阁,过来佛洲、彭家洲,浩浩汤汤,挟带着铁水滚滚而下,顺流四五十公里,就到了我们的沙堤村。铁水过处,河里的鱼虾就像没头的苍蝇,踊跃翻腾,痛苦挣扎,然后尽死,村民们趁此机会,纷纷到河里捞鱼。
不一时,河面上的鱼差不多捞尽了,人群散去,年轻的“渔人”们满载而归,村子里弥漫着一股股浓浓的鱼腥味,人们眉开眼笑。到了傍晚,伴随着袅袅炊烟,村子里到处香气扑鼻,氤氲的鱼香味久久萦绕,渐渐弥散,穷苦得长期不知肉味的父老乡亲们,一个个馋得嘴慌,丝毫不计较鱼是被毒死的,把鱼肚破了,把鱼肠取出来,将鱼儿煎得焦黄焦黄的,吃得又香又甜,跟过节一般。
我吃着二哥捡回来的鱼,口里除了无与伦比的香甜,从来就不去细察它的异味,也从来不懂得它会给身体带来什么伤害。我只是想,赶快学会游泳吧,哪天也要像二哥那样,轻轻松松在河里捞鱼。
已经五六岁,我会单独放牛了。我把牛牵到袁河岸边去,岸上青青的草儿,牛吃得正欢,我就蹲在河边看清澈透明的水,看来来往往的鱼。鱼们优雅的姿态,灵活的身影,怡然自得的神情,令我着迷。短短的一个冬春,河里恢复了曾经的生气,水照清,鱼照游,满河的鱼虾欢乐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我想,哎,这些快乐可爱的鱼啊,一顿铁水下来,它们又会死纠纠的。
日子流淌着,我也开始学捕鱼了。
春天,飘飘洒洒的雨,滋润着赣西平原广袤的大地,茫茫天地间,细雨霏霏,到处都涨起水来,袁河里大水滔滔,田野里汪洋一片,田间的水沟水溪,也是大水滔滔。在这茫茫野际,鱼们欢乐着,它们借助浩浩淼淼的水,冲出藩篱,到处游荡。
蒙蒙细雨中,刚刚分蘖的禾苗一派生机。趁着春水浩荡,大人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腰系鱼篓,到水塘湖泊里张网捕鱼。云销雨霁,孩子们也不由自主地拿起鱼篓、畚箕什么的,拦在四面八方的水沟口、小圳口,等着小鱼小虾顺流闯进来。我也和他们一样,打着赤脚,高高挽起小裤腿,兴冲冲拿一个畚箕,将它放在急流滚滚的水沟里,等着鱼儿自投罗网。
我家村前有一条五十年代修建的灌溉渠,叫袁惠渠,村里人叫它“基灶泷”。春耕之时,上游的水库闸门开了,渠水一路灌溉到稻田里,直到秋后,水库才会关闭。灌溉期间,满满的渠水里,来来往往的小片鱼在水面上穿梭,也许是快乐,也许是受惊了,它们常常顽皮地跃起,乱飞。每当堤坝倒塌、或临时关闸,渠里的水就会瞬间消退。水一腿,青年小伙儿们就会扛起门板,拿起鱼网,到渠里去捕鱼。袁惠渠约七八米宽,在水里打几个横桩,将门板卡在桩里拦住水,两边空出流水口子让水和鱼通过,我们就提着鱼网站在流水口后面。那是一种将两根小竹竿交叉拉弯,四个角扣在网脚扣里,然后提起网线,绑在竹子的交叉口,形成底部及三面密网,只留入口的渔网。将网放到水里,我们只管静静等待鱼的到来。晚上,满天的星星,寂静的夜空里,成群的蚊子乱叮乱咬,咬得人又痛又养,我们纹丝不动,通宵达旦地站在水里,一只手紧紧地扣住网线。在夜间,冲网的鱼特别多,提起来一只,提起来两三只,有时还有两三斤重的草鱼,鲤鱼什么的。
夏秋的初夜,月亮升起来,满地的银光。村东巨大的老樟树下,人们摇着蒲扇乘凉。袁惠渠的水通涵管进入一条水圳,哗哗地绕经老樟树,静静地流过一座青石板桥,注入村前的池塘里。街坊邻舍在树下听老人讲关公,讲水浒好汉。如此诗意的夜晚,二哥似乎不感兴趣,他悄悄走到青石桥上,看见清清的水圳里游荡着一群悠悠漫游的鱼,它们顺着叮叮咚咚的水,慢悠悠地溯水而上,甚是怡然,他急忙拿来渔网,把网拦在桥下方,又跑到上游把涵洞堵住,水立刻细小了许多,鱼们纷纷撤退,想回到池塘中去。它们兴许是出来沐浴月光的吧,又或许是来喝几口清新的水,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是自投罗网。二哥把网提起来,那些鱼儿即刻在网里翻起一层白,闪着粼粼的银光。
盛夏和初秋捕鱼别有趣味。自古以来,我们老祖宗遗留下十几口水塘,除了村前的两口,东边有桃子树下(水塘名)、朱李坵;南边有柑子树下,莲花湖,下湖;西边有四方塘、廖家塘;北边有直塘、松沙塘、乌桕山下,等等。过去没有袁惠渠,这些塘都是用来浇灌农田,预防旱灾的,到我们那个年代,却成了捕鱼的好去处。我读小学时,到了周末,就跟着哥哥们去“翻塘”,到了水塘边,孩子们赤膊短裤,或全身赤裸,提着鱼网跳入池塘中,各自用双手握着固定鱼网的竹竿,在水中来来往往地拖,来来往往地搅,直搅得水塘浑浊一片,鱼儿在水里瞎蹦乱跳。拖一阵,提起网来,鱼儿就在网里跳。十几二十个孩子在池塘里拉锯似地搅成一锅粥,水愈来愈浑浊不堪,鱼儿们昏天黑地,纷纷冒出头来,这时,大的鲢鱼儿、鲤鱼儿、草鱼儿,以及无数的小鱼儿,全都丢魂失魄似的,横冲直撞,纷纷被拖进网里,大家就一片欢呼,收入鱼篓里去。
秋末初冬进入农闲,大地干旱少雨,寒意渐深了,湖泊、水塘、沟渠里,水越来越浅,我们不怕寒冷,照样去捕鱼,这时不是去搅塘,而是去“竭泽而渔”。
下湖其实是千百年来的排涝湖,经湖头、陂下、南江注入清江。此时,湖里的水很浅很浅了,水面上无风无波,水下那些看不见的鱼,却时不时翻起一些小浪花。午后,太阳高照,我和发小扛起锄头、沽兜,选一段水深三五尺的泽地,用泥巴围起泥墙,然后挽起裤腿,拿起沽兜(当地所称的一种浇水工具,用竹篾编制一个半U形篾俱,前端箍一个半椭圆篾圈,居中绑定把柄。)或脸盆,站在水中,将水一兜兜、一盆盆往围堰外面浇。冰冷刺骨的水里,小鱼儿不知大限将至,偶尔会悄悄地亲吻我们的腿,而我们的腿却冻得通红。因为水面大,我们只有两个人,沽水往往要持续十几个小时,甚至通宵达旦。天上的星星闪着寒光,地上的寒风侵入骨髓,双腿在冰冷刺骨的水里麻木了,我们还是不停地沽啊沽,浑身酸痛了,两手无力了,我们继续坚持。漆黑的夜空中,除了我们持续泼水的声音,有时还会传出鱼儿摆动鱼尾划水的声音和跃出水面的声音,那是因为欢乐呢,还是意识到危机的逼近,我们不得而知……终于,东方现出了鱼肚白,泽里的水越来越浅,越来越干了,鱼儿露出乌黑的背,它们似乎惊恐起来,相互拥挤着,挣扎着,搅动着乌黑的泥浆,发出呱哒呱哒的响。它们是察觉到末日来临吗?……晨光熹微中,水彻底浇干了,鱼们终于无水可依,翻白在泥地里。我们丢下手中的沽兜、瓢盆,撑着疲惫的身躯,强打起精神,奔跑到泥泽中去捉鱼,一只一只的鱼,鲜蹦活跳的,在我们早已僵硬的手中,溜来滑去……
遥想当年,我捕获了无数的鱼。我记得,当我捕获它们的时候,心中似乎并没有太多收获的喜悦,也没有产生什么悲悯和哀伤,我以为,那不过是一种游戏,一种取乐,一种历练,一种贪吃,而已。
曾经想,鱼是捕不尽,灭不绝,而且像人类一样,生生不息吧。这些曾经活泼可爱的鱼啊,活着的时候,应当都是自由的,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死了,却成了人们口中的美味佳肴,还给人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如此命运,包含了什么深刻的哲学吗?在人们的潜意识里,鱼这种命运,似乎是天经地义,无须怜悯的吧?
如今,每当我回到故乡,我都想去感恩这些鱼,凭吊这些鱼。可是,袁河的水照样静静地流,却已是浑浊不清了,无鱼可祭了;虽然不再有铁水,却有了许多看不见、数不清的无形“杀手”,浩浩汤汤的袁河里,自然繁衍的鱼,自由自在的鱼,无忧无虑的鱼,几乎绝迹。
没有鱼虾的河,岂不是死河吗?
我也找不到那些曾经鱼跃虾戏,水肥鱼美的水塘。所有的水塘填平之后,全都变成了庄稼地,看上去一马平川。有两口人工水塘,都是被专业户承包了,里面也没有自然繁殖的鱼。
不要悲叹!世间的沧海桑田,灭绝过无数宝贵的事物,然而,时移世易,沧桑巨变,也是大自然的铁律。历史的车轮奔向未来,有些东西无法挽留,无法永恒,这是毋庸置疑的,水塘之类的消失,大约也是无需惋惜,无需乡愁的罢。
但,永远相信,故乡是人们亘古不变的精神家园,乡愁却是一条奔腾流淌,永不止息的河,没有尽头。
2017/9/25,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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