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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条悠悠
闲来偶读《诗经》,在《周南·汉广》篇中有一语“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楚,就是荆条。这是一首极富浪漫色彩的诗篇,男子倾慕、暗恋一个汉水之滨的女子,整日百爪挠心。那女子似乎高不可攀,男子面对绵长的汉水和遥不可渡的长江,每每惆怅满怀,由此不断进行内心的独白:只要你开心,我愿天天给你打柴,喂马,割荆条,割一大车荆条。读之,不禁莞尔。同时沉醉在优美的意境中,折服于那个男子的一片深情。
一直以为,楚只是江汉一带的地域称谓,原来还是植物的名称,在我的家乡,叫做荆条。它是一种落叶灌木,高不盈丈,通身几乎没有横生的枝蔓,枝干褐绿色,对生的叶柄各伸出几片掌状的叶子。夏初时节,枝条顶端开一串紫色的碎花,在碧绿的荆丛里分外素雅,如一群紫衣仙子在凌烟弄波。荆条容易生长,只要有一处可供扎根的土壤,无论高坡低地,酸地碱壤,也无论干旱水涝,到春天就没心没肺地旺长,夏天风风火火地开花。这很像家乡贫困时期的少年,虽然没有摄入多少营养,却也不妨碍青春发育,该长高的长高,该漂亮的漂亮。但荆条常伴生着酸枣一类的针棘矮丛,故而凡荆条生长的地方常会荆棘丛生,使得慌不择路而误入荆丛的小动物,如野兔,家禽等也常会被扎得遍体鳞伤。
万木皆有灵性,但荆有三德,足以让它傲视众木。
一曰药用。孙思邈在《千金方》中记载了荆条的多种药用价值,其中“治小便出血:捣荆叶取汁,酒服二合。”其茎杆可治顽固的痢疾,这在家乡还有一个传说,一个饱受痢疾折磨的人寻了一位中医,其实那老中医也感到无计可施,沉吟片刻后就开了方子,取荆条三根,剁成三寸小段,加红糖一把,熬汤,日服三次。结果病人一日即愈!有人颂扬老中医妙手回春,他却神秘地说:你想啊,用荆条编的笆能把车上的大粪拦住,还治不了他的拉肚子吗?此言一出,被传为笑谈,从此也成了药方。荆条其余的部分也各有功用,根可驱虫;秋日里,把荆条的叶摘下来晒干,放在身边点燃,蚊虫会急切地远避。
二曰实用。荆条的枝干硬度高,柔韧性强,是优良的编制用材,农村里的荆匠们依照自己的想象,把荆条实用的资质发挥到出神入化的境地。一两个老汉蹲在地上,边吸着旱烟,边把泡好的荆条攒在手里,纵经横维,穿、压、别、箍,一晌下来就遍成了一张大笆,铺到架好的檩梁上,再填泥排瓦,可保新屋经年不漏水。或把荆条编成长椭圆形,中间踩弯固定,几天后取出,就是农人驴车的前后两边的笆,可以放心地拉庄稼,拉土拉粪拉娃娃。还可以随心所欲地编制各种家什,挎篓挎篮儿,大筐小盖儿,方筐圆囤儿,只要用得到,就能编得出。若是坏了旧了,一脚踩成碎条,塞进灶膛里用来烧饭,荆条的热值相当高,堪比西部沙漠里的梭梭。由于荆条质地坚韧,寻常人家的女人用它代替昂贵的金银做成簪钗,所谓“荆钗布裙”正是老百姓家里居家过日子的屋里人,一身布衣,朴素干净。
优雅的荆花香气袭人,是上好的蜜源,荆花蜜荣入四大名蜜之列,不仅保健功能显著,且是“三高”患者的日常必备。荆花蜜珍稀宝贵,市场上的蜂蜜鱼龙混杂,若想得到一罐真正的好蜜,必须独具眼光。
三曰警用。据载,秦始皇东巡到渤海一个岛屿之上,忽地下马对着眼前的荆条附身下拜,群臣赶忙跟随跪倒。李斯致前问询,原来始皇看见荆条就想到了自己在邯郸为人质时,老师手握荆条的情形。老师授徒极严,年少的嬴政获益甚深,如今见荆如见恩师,能不跪拜?也因此,那个岛就成了今天赫赫有名的秦皇岛。一根荆木令九五之尊的始皇帝匍匐在地,荆的警醒之功不可为不大。“负荆请罪”里诚恳的廉颇老将背负的,也正是黄荆,因为荆条是古代鞭刑的刑具,它坚挺而柔韧,在获罪者的脊背上留下道道的血痕,以警其不善,怒其不争。家乡有一句谚语,“黄荆底下出好人”,犹如“棍棒底下出孝子”一个样,必要的棒喝有时候是最好的良药。悠悠的荆条飘散着迷人的花香,也迸发着千古的正气。
荆,本是草木百姓。头戴草木之冠,可酿成至纯之蜜造福苍生;甩掉草冠,就是一柄令屑小蟊贼闻风丧胆的正义之斧。这么一说,荆条无疑具有了人文情怀,而且还是一种灵动的文化呢。化而广之,哪一种草木不是独一无二的文化传承者呢。
君子之木
树木各具特性,古人根据不同树木的生长习性,浪漫地将它们分成了两类,香木和恶木。香木像君子一样文雅勤勉,光风霁月般熨帖又稳妥。这让我想到了家乡的杜梨树,因为杜梨被古人广为传颂。西汉的刘向对屈原的孤忠甚为追念,感慨屈原被放逐在山野之中,尚且念念不忘为国效力,于是作诗以表白自己的志向。在其《九叹·思古》中,诗人吟诵道,“甘棠枯於丰草兮,藜棘树於中庭。西施斥於北宫兮,仳倠倚於弥楹”,诗中的甘棠就是杜梨,在诗里作为品行清高的象征。廉洁的召公经常问政于阡陌之间,理讼于甘棠树下,留下了“甘棠遗爱”的佳话。可见,杜梨树乃君子之木,也是香木无疑了。
杜梨不择土壤,耐旱抗寒且不惧盐碱,广泛的适应性保证了族群在无垠的原野里遍地开花。早年间,河渠边,大路旁,盐碱地,以致无人的院落,处处都生长着杜梨树。春天里,洁白的杜梨花开满枝头,繁花淹没了叶子,皴黑的树干晃动着耀眼的白。隔着土墙望去,废弃的院子被高高的杜梨树上繁密的碎花映照得犹如刷了一层白漆;春日野穹下,杜梨树的顶端够到了天边,把树顶上的天空晕染得白中透蓝。徜徉在杜梨树下,闻不尽淡淡的花香。也可随手折一枝杜梨(小心枝上锐利的长刺),大约有七八朵花吧,回家后连花带叶插入墨水瓶里,瓶里灌上水,足够幽香一阵子。看着开放的杜梨花,思绪飘到很远,飘进《论语》里,就看到一句话:士而怀居,不足为士矣。不避周遭环境的优劣,随处可以安身立命,感应时节而芬芳,杜梨树站成了孔夫子眼中的士。
中秋前,杜梨小小的果实成熟了。土黄色的小梨上带有淡色的斑点,往往五六个簇拥在一起,一条枝上结了数十个,整棵树的结果量相当惊人。孩童们总是等不及成熟就用镰刀割下枝条,从中挑出颜色发暗的小梨来吃,亮黄色的太生,涩得难以下咽,土黄色的发暄发甜,黑色的最好吃,但在枝上很少见,除非把它们焖熟。焖杜梨是秋天里最快乐的事情,从挎篓里取出杜梨的枝条,散在盖子上,选出饱满的小果实,要带着果实上细长的柄,否则容易腐坏,装满小布袋后,就寻摸着在哪里焖起来。多是在麦秸垛下掏出一个窝放进去,再把麦秸堵上。但焖在那里常常会丢失,或被别人刨出拎走,或被找地方下蛋的母鸡给糟蹋,最好焖在瓦罐里,可以随时查看。几天后取出,黑亮的杜梨散发着醇香,嚼一下,香甜糯口,留在嘴里都是幸福的滋味。
枝条上长长的尖刺妨碍采摘,人们便只好站在板凳上,举一根竹竿像打枣似的把果实敲落,捡拾洗净后存放。饥馑岁月里,把杜梨用石磨磨了,稠稠的汁液拌进高粱面或玉米面里,当做主食的一部分。杜梨含糖量很高,掺入杜梨的窝头营养又健康,可以想见,在历史上的某个时期,杜梨一定扮演过“救命粮”的角色。枝条上的尖刺另有作用,拉来一些枝条放到院墙上,或挡住院墙上的口子,带着尖刺的枝条就是天然的篱笆。
杜梨生长缓慢,两丈高就少不得50年树龄,百年杜梨也寻常,故而它的木质坚硬细腻,是上好的木材。铁黑色的树皮一块一块紧扣在树身上,像极了古老的岩石。然而杜梨的树皮可以制作黄色染料,用于染纸染布,这在古书典籍里有着详细的记载。树根树叶均可入药,治疗多种病症。杜梨在漫长的时光里吸足了日精月华,一旦需要即刻倾其所有,恰如君子坦荡荡。
如今,杜梨几乎消失殆尽,只在僻静的角落里孤稀地存活。由于杜梨的根系发达,营养易吸收,自古就是优良的砧木,梨树嫁接后梨儿长得快,品质高,有利于梨的品种改良。《齐民要术》里,从嫁接的时间,天气状况,砧木的茬口,到最后壅土等一应注意的事项,叙述得很详备,其嫁接技术一直沿用至今。现在,杜梨不仅是砧木的主力,还是新兴的道旁树和景观林,雪白的杜梨花带着古风再次展颜于世人面前。
于是,君子树重现人间,伟岸飒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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