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东望路漫漫

作者: 秋氺 | 来源:发表于2020-05-31 02:00 被阅读0次

(一)     

        夏日的乡村,倾盆大雨常常说来就来。不一会儿功夫,村里唯一一条贯通南北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已经积了一大片一大片明晃晃的雨水。

        九岁的三丫偎在娘怀里,望着门外密密雨帘的眼神第一次隐现出忧郁:“娘,我也想要一双靴子。”二姐拥有一双苹果绿的新雨靴,那是刚上乡中学的她享有的特权,三丫只有眼馋的份。

        等雨一停,小孩子们全都跑到这条宽阔的街道上,光着脚丫“啪嗒啪嗒“踩深一些的水洼玩。水花高高溅起,又迅速回落,和着孩子们“咯咯咯“的欢快笑声。雨水浸软的地方,他们就用脚“和稀泥“,看泥巴从脚趾头缝里“滋溜溜“冒出来,感受着脚心的酥痒,又是另一番乐趣。三丫体弱,脚不敢浸凉水,站在水洼边羡慕地看着他们玩,常常被调皮的捣蛋鬼故意溅得一身一脸的泥水,她气得只能在心里发狠:哼!就会欺负人!等我有了靴子,我踩起的水花,肯定比你们光脚丫子踩得要高得多!

      只要能够无忧无虑地玩耍,孩子们就是快乐的。大街上肆意流淌的雨水里,混杂着多少鸡鸭鹅狗的屎尿,他们顾不上去在意;玩打仗“呼啦啦“穿过街道时,脚底被水中尖利的沙石或碎玻璃扎破的疼痛也挡不住游戏的快乐。他们当然更看不到大人眼底的忧虑,听不到大人心底深深长长的叹息:“一下雨,路又难走起来了!玉米该上肥料了,用地排车拉到庄稼地里又得费点劲了!西瓜甜瓜都熟了,怎么拉出去卖呢?”

        三丫跟着父亲和姐姐去东村卖过自家种的西葫芦。沿着村南边的“一级公路“往东走两里地,横穿过直通县城的105国道,就到东村了。雨后,东村的道路跟他们村一样泥泞不堪,走街串巷是困难重重。父亲在前边用力地拉着地排车,她和两个姐姐在车后使劲地推着,车轮陷在泥泞里原地打着转,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移着。每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热得满头大汗,一个上午才转了半个村子,卖出去半车西葫芦。

        三丫就在那一次卖菜经历中认识了大人们口中的“一级公路“,知道了沿着105国道往南走十二里,就是他们的县城。于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春日,她和几个小伙伴一起踏上了“探险“历程——步行去县城逛上一圈。她们兴奋地出了村,走上了“一级公路”。这条乡村公路并不比村里的土路宽敞,却是附近唯一硬化了路面的,因为来来往往拉沙子拉煤的大货车太多,路面毁坏严重,走一段眼前就会冒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大坑。三丫心想:这是公路吗?还不如我们村那条土道平整些呢!徒步二里后走上了105国道,国道宽阔平坦,路两边分别种着一排高大的白杨。她们在尘土飞扬的路沿上开心地奔跑打闹,卫士般挺立着的白杨不断向身后退去,用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县城。

        县城比她们村子大多了,气派多了。三丫第一次见到了高楼,见到了商场,见到了一条条四通八达的柏油马路。虽然高楼和马路也是灰朴朴的,并没有多少明艳亮丽的色彩,虽然她们只是在新华书店转了转,买了两本画本就赶在日头落下之前回家了,她还是一想起来就激动得心“怦怦”直跳:我也见识到“大城市”是啥样啦!

(二)

        二姐上了高中,一周骑自行车回家一次,那双果绿色雨靴她穿不着了。念叨了好几年的靴子,这回总算真正地归已上初中的三丫所有,于是她开始整天盼望着下雨。十二岁的她,早已对踩水花之类的小孩子游戏失去了兴趣,她盼望的是下过雨后可以神气地穿着这双雨靴,在上学放学路上,骄傲地跟小伙伴们显摆显摆了。

        三丫没有想到的是,靴子会穿小,也会穿坏。雨后,通往中学的那条曲曲折折凹凸不平的乡村土路上,泥浆和雨水一齐顺着靴子的裂缝渗进来,很快就把她的袜子浸湿了,冰冰凉的感觉从脚底直达心尖。太泥泞的地方,靴子一次次陷在淤泥里,她常常要挣扎好久才能吃力地把脚拔出来。二里地的短短路程要耗费很长时间,迟到过几次后,每到雨天她只好提前出发。

        三丫上初三时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摇着“叮铃铃”的车铃声,在这条咯咯噔噔不停颠簸的土路上来回穿梭,倒也有一种别样的惬意感受。

        可是下过雨后,自行车在泥泞中走不了几米,轮子就会被泥巴糊满。所以那时骑车上学的孩子必须随时准备一根木棍,车轮转不动了就用木棍捣掉泥巴。三丫看到有些大人干脆就扛起自行车蹚着泥水走,她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只好无奈地一遍遍重复木棍捣泥巴的工作。麻烦就麻烦些吧,但是有一次,那条泥巴路竟然差点吞噬了三丫娇嫩的生命。小路尽头的那座土桥上,雨后被拖拉机重重的车轮,轧出了几道深深的土沟,天放晴后大太阳一晒硬实了。三丫的自行车歪歪扭扭骑上了土桥,她竭力躲避着那些又深又宽的辙沟,一不小心还是驶进一道沟里去了。车技还不娴熟的三丫,越害怕越慌张,车把一偏,自行车歪倒在桥面上,她却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一样身不由己地飞起来,栽到了桥下函沟里。幸亏不算太高的桥下面当时没有水,三丫落在了一片新翻的松软的泥土上,才保住了一条命,腰却疼了整整一个星期。

        这次惊心动魄的生死经历,让三丫一直心有余悸。她开始思索:为什么我们乡下都是这样难走的泥巴路?县城里那些四通八达的柏油路,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在我们村庄里?

(三)

        三丫在县一中读高二时,大哥由村长升任村支书,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意气风发地准备要大干一番事业,又赶上上级政策要求规划村庄,整修村级道路,于是改革热火朝天地开始了。很快,家门口那条贯通南北的土街被拓宽,翻修整平,简单地硬化了路面。

        十年前念念不忘的果绿色雨靴,早已不知遗失在哪个角落,三丫再也不需要穿着它,在泥泞的乡村土路上艰难跋涉。周末回家,三丫沿着平整顺坦的公路,摇着银铃般清脆的车铃,可以一路骑车到家门口,她也再不用担心会骑到拖拉机车轮轧出的深辙里。那时已开通了去往各个乡镇车站的中巴客车,去另一个镇上的大姐家时,三丫平生第一次坐上了汽车,望着车窗外落日余晖中不停倒退的树木,她内心的兴奋无以言表。

        只是,九十年代的农村,经济还刚刚开始发展,受条件所限,每个村里只修了一条主干沥青路,其他道路依然是土路,下过雨后,每条胡同里依然是泥泞不堪,脏水肆流,狼藉一片。雨过天晴,坑洼中积满的雨水,倒映着孩子们欢快奔跑的身影;斑斓彩虹,高高溅起的水花,与孩子们脸上灿烂的笑靥,交相辉映。十年光阴已逝,孩子们的童年,享受的依然是这份原始的快乐,眼前的景象,常常让三丫有种时空交错的恍惚之感。

        村南的“一级公路”,经过几次翻修,大坑一次次被填平,又一次次冒出来。三丫亲眼看见过一个人,在她前面骑着骑着车子忽然不见了,原来是一不小心连人带车跌进大坑里去了。所以她骑车走这条路时,得时刻专注地观察着前面的路况,害怕也会遭遇这样的厄运。三丫不知道,这条路起自何处又通往何方,她不知道整条道路,是不是都充满了这样的重重危机。

        三丫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离开了家乡,去了西县工作,在那里成家生女。每次回娘家,虽然只有不到百里的路程,她却要倒三次车,连坐三趟乡村客车才能到达村东,还得再徒步二里走回村子,回去一趟往往得费时多半天。这三趟客车的车站并不能完全衔接起来,过开河那一站时,中间需要走长长的一段路,有时乘坐的“小客车“只是简陋的载客三轮,后面有一道横梁可以挂自行车,她就带着自行车回去。后斗挂满自行车的大三轮,晃晃悠悠地穿行在曲折狭窄的乡村公路上,如一只笨重的甲虫缓慢爬行在光秃秃的树干上,那是那些年,乡村里一道另类的风景线。

(四) 

        “妈妈快看,路两边的花儿多漂亮!这都是什么花儿啊?”天清气朗的春日,三丫带着女儿回娘家,客车行驶在更加宽阔平坦的105国道上,接近故乡的小村时,女儿突然指着车窗外,满脸兴奋地问道。

        而立之年的三丫,忙于工作和家庭,已经很少回娘家了。进入二十世纪“新农村建设”阶段的故乡,如一幅不断变幻风景的五彩画卷,呈现在每个人面前,可她好像已经忽略了很久很久。女儿的问询让她抬起低垂的头,将淡漠的眼神投向了窗外。

        映入眼帘的105国道,如一条平坦顺滑的灰色绸带展现在面前,延伸向无尽的远方。路两旁,她记忆里那两排单调的高大挺拔的白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一片片花团锦簇的观赏花木。绯红的桃花,洁白的玉兰,金黄的迎春,粉紫的丁香……每一棵花树都在温柔的和风中快乐地舞蹈,每一朵花儿都在微润的空气里摇曳着欢笑。这,这是我日思夜念的故乡?窗外那片灼灼桃花灿灿云霞,照亮了三丫为生计奔波而疲惫无华的眼睛。

        村口公交站牌下的长椅上,几个老邻居在闲坐谈天,看到三丫下车,热情地上前打着招呼:“妮子,回来看爹娘啦!”三丫脸上浮起盈盈笑意:“嗯嗯!大娘,大婶,你们在这里玩啊?”几个老太太争抢着说:“我们等公交呢,想坐车去县城转转。妮子快回家吧!”三丫辞别她们,牵着女儿,沿着那条贯通全村、几经变迁的南北路,缓缓向村子里走去。

        她看到,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楼房取代了低矮的土屋,粉白的院墙上绘着一幅幅典雅的宣传图画,映着院子里悄悄爬出来的柔枝嫩蔓;一条条四通八达的柏油路,串联起整个小村,路两边是畅通的下水道,美丽的花木;几户人家大门外,停着气派的私家车。“大街上脏水肆意横流的场景该永远留在记忆中了,孩子们童年的游戏该体验一种全新的快乐了!”三丫感慨着,突然为这么多日子来对故乡变化的漠视,而内心疼痛起来。

        九岁的女儿,和小朋友们在平整宽敞的柏油路面上画满格子,玩起了跳方格,在生机盎然的花木间捉起了迷藏。一群孩子轻捷地踏着自行车,嘻嘻哈哈风一般穿过平坦的大街小巷,他们可曾想到,当年那条路上的碎玻璃片,曾经扎破过爸爸妈妈的光脚丫?我的故乡啊!三十年沧桑巨变,唯愿你变得越来越好,惟愿越来越美丽的你,可以慰藉远方游子一颗思念的心。

(五)

        又是一个十年流逝,2020年,春暖花开的四月。回故乡支教的三丫,随同县作协和交通局一行三四十人,进行了一次“农村四好路”采风活动。

        两辆大巴缓缓行进在风光旖旎的中都水库东路,停驻在北坡油菜花田,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在风中涌起金色的浪花。参观过堪比县城的整洁气派的农村社区,欣赏过白石的昙山梅园和泰东农场后,大巴又向西驶上了一条绿意葱茏的林荫大道,同行的交通局张局长说:这叫郭白公路,是连接白石和郭楼的一条通道。虽然不甚宽广,但两边风景美丽,道路平坦。望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景致,三丫突然惊讶得喊起来:这不就是我们村南那条“一级公路”吗?当年那随时会冒出来一个大坑的“一级公路”,如今竟然变得这么平整,大巴行驶在上面不起一点颠簸,安稳而畅快。路过她们村子时,三丫望着绿树环绕的家乡,望着村口那块高高挺立的招牌上“美丽乡村示范村”几个大字,她的心里,激动又兴奋的泪水一层层漫过堤岸,汇集成一股股澎湃的心潮,在心灵的海洋上汹涌出一行行颤抖的诗句。

        从氤氲着古典气韵的郭楼古郕穿村而过,嗅着浓郁的月季花香和麦田清香,沿着南郭公路一路向南,见识了次邱的甘薯基地,南站镇美丽的戴庄村,再经由花树环绕的105国道,回到处处高楼大厦、处处姹紫嫣红、处处明媚鲜妍的县城,所经路线正好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圈。这一个圆圈,消了三丫前半生耿耿于怀的离乡恨,圆了三丫余生念念不忘的思乡梦。

        那一条条故乡的路啊,曾经是心头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在三丫从小到大的梦境里,让她无以释怀,让她在远离故土的岁月里,“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而今,那一根根刺,柔软消融了,幻化成一条条翩飞的美丽绸带,飘舞在她生机勃勃的家乡土地上,飘舞在她释然安然的心灵天空。

        从今以后,哪怕人生再次踏上西行征程,故园东望路漫漫,三丫也不会再有眼泪,她该含笑回首,含笑而行,因为前方,已是一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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