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素来了,我回家的时候晚饭已经开始吃了,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会来,我一定不知道饭桌前那个瘦弱的中年男人就是阿素,记忆中的阿素还是那个眼睛小小,圆圆脑袋短短头发的小男孩。
看我进屋,他有些拘谨地向我微笑,算是打过招呼,我也笑了笑,说“来了啊,路上辛苦了。”
坐下吃饭,阿素和家里人简单地寒暄着,而我却找不到什么话题,只好沉默。
我和阿素是同年同月生的,他是我舅舅家最小的儿子,我是他姑姑家最小的女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清楚我们俩到底谁大,反正小时候就把他当哥,因为习惯了做妹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叫哥好了,过了很多年,才搞明白,原来自己比他还大六天。
很小的时候和妈妈一起回她的老家,只觉得好远好远,坐一天的火车,到了怀化,休息一夜,转火车到靖州,再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坐汽车到藕团小镇,然后还要带上干粮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到了那个叫烂泥冲的寨子时,已经是黄昏,夕阳斜斜地歪在山肩上,密密的吊脚楼挤在山谷中,谷中的小溪从寨子中间轻轻流过,薄薄的雾气从树林里隐隐地升起,青石板的小路上有暮归的水牛,由主人牵着,悠悠闲闲地走,偶尔“哞~”的唤上一声,远远传来,懒懒的感觉。
阿素不太记得第一次见到阿素的情景了,因为多年没有回家了,妈妈自然是备受关注的,几乎全寨子的人都来外婆家看望妈妈,让我非常苦恼的是,他们说话我听不懂,因为他们说的是侗族的语言,我只好茫然的被一群光着脚古古怪怪的孩子们围观着,我想阿素那时候应该也是在里面的,因为后来混熟之后他问我,为什么不戴那个好看的蝴蝶结了,而那个蝴蝶结在第一晚被枞树油灯烧了一个洞,我就没再戴过。
怎么和阿素熟稔起来我也记不清了。因为一个寨子里都是同宗族的人,所以众多的宗族亲戚是需要逐一去拜访的,而侗家人向来热情好客,有远方的贵客来到寨里,家家都热情相邀,于是偌大的山寨里,我常常不知道妈妈又被那家叔伯姨娘接去吃酒了。
呆了两日,我就厌烦了跟着妈妈东家西家的到处去吃饭。于是央求着阿素带我去寨子外面玩,去求他的原因是他和我说汉话,我象拽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缠住了他,我得弄一个翻译,要不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寨子里我等同于白痴。
阿素决定带着我跟着他哥哥去放牛,我很兴奋,头一次赶牛上山坡,城里的孩子谁玩过真正的牛啊!阿素的哥哥带我们上了山,嘱咐我们好生看着牛,然后就去做自己的事了,我们坐在树杈上说着话,具体内容已经模糊,但我肯定那时候自己绝对在阿素面前炫耀了我的城市生活,展示了城里孩子的优越感,也肯定承诺过以后会带他去家里玩等等,因为我依稀记得当时阿素那向往的眼神。
说了半日话,又满山坡地疯跑了半晌,我终于又百无聊赖起来,望着安安静静在坡上吃草的牛,我突然指着牛儿提出:我要骑!阿素面露难色,小心地解释说,牛儿从来没有被骑过,它会不高兴的。
反正我就是不依不饶,还振振有词:画里面的小牧童都是骑在牛背上的!最后阿素终于把牛牵来了,然而我发现,牛肚大,牛背滑,我上不去,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后,我还是没骑上牛背,而牛儿终于发了怒,狂奔着离我们而去,很快转过了山腰,乎的不见了。
祸就这样闯下了,虽然牛后来在几个山头之外被找到了,但是阿素还是难逃一劫,回家就是外婆的一顿骂,脑门儿也被舅舅敲了又敲,阿素嗷嗷地哭着,叽叽咕咕地和大人们争辩,虽然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是我知道,他没有出卖我。
阿素之后有两天,阿素不肯带我出寨去玩,但终究抵不住我的软硬兼施死缠烂打,又带我去山上疯跑,那一日终于是吃了大亏,因为我们发现了一个野蜂窝,阿素向我吹嘘,那种野蜂的幼虫,白白胖胖的,用油炸过,然后放点青椒爆炒之后味道特别鲜美,我哪里经得住这样新奇的诱惑,立马叫嚣着去捅蜂窝,后果可想而知,所幸蜂窝不大,在阿素的奋力保护之下,我竟然幸免于难全身而退,而阿素的状况是惨不忍睹,眼睛都肿得眯成了一条缝。
记得那一次反而是我哭得稀里哗啦的,阿素竟没有吭声,像个小小的英雄,至少,我是那样认为的。
捅了蜂窝以后,可能是因为歉疚,我不再为难阿素,很听话地由着他带着我和寨子里其他的小孩一起玩耍,他似乎也很乐意带着我,就像炫耀一样别人都没有的珍宝。
当然,他也嘲笑过我,笑我没有打耳洞,侗家的孩子一出生就用绣花针穿了耳洞,女孩儿打两个,男孩儿则只打一个,小的时候用丝线穿着,长大了就带银质的耳环。我至今都不明白,他干嘛要笑我没有耳洞,我不由地摸了摸自己一直都没打耳洞的耳朵,心想,不知道他现在还会不会笑呢?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叫烂泥冲的寨子,阿素在他刚上初中的那一年,由舅舅带着来我们家过寒假,我们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的说话,虽然有了小小的矜持,我还是兑现了儿时的承诺,带他浏览了小时候吹嘘的大城市,逛了公园,买巧克力给他吃,虽然他说那东西太苦,但还是津津有味地把它吃完了。那时的阿素,还是小小的眼,圆圆脑袋短短头发,个头长高了,憨憨地笑却一点没变。
自此就没再见到过阿素,虽然也时时有他的消息,终究还是渐渐模糊和疏远起来,而阿素的模样也在脑海中定格:小小的眼,圆圆脑袋短短头发,还有憨憨的笑。
晚饭后阿素坐在客厅看电视,我沏了杯茶给他,他客气地向我点头,憨憨的笑着,这让我找到了一点点那个熟悉的阿素的影子,如今的阿素有着很削瘦的脸,眼角的皱纹显出沧桑感,山里男人特有的黑里透着暗红的粗糙皮肤,头顶的头发有了一点稀疏的感觉,此刻穿了一件半旧的白衬衫,扣得严严实实,让我更觉得拘谨。
我和他说起小时候,说起牛和野蜂,他终于轻松起来,开始憨憨地笑,开始仔细地打量我,然后说:你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没怎么变呢!我也笑,拉九岁的女儿过来身边坐着,说:怎么会呢?女儿都这么大了,那时我去烂泥冲,比她还稍小一点呢。 阿素脸上还是憨憨的笑着,只是沉默了,再不说话。
我突然有一点心酸,我记起,阿素至今还是孤身一人。
阿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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