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院子里的月季是孩子出生那年种下的,至今已经十多年了。我前些日子回去,看见月季已经枯萎腐烂,如同我心情一般糟糕。
我打开房门,让阳光透进来,堆积了好几年的尘埃在空气中舞动,旧时的情景一下子窜上了我的心头,仿若昨日般清晰。
2.
我和妻子就是在这里认识,结婚生子,也是从这里分开,形同陌路。
那一年她年方十八,是村里长得最好看的姑娘,用回眸一笑百媚生这句话真的是恰如其分。我是她的众多爱慕者之一,虽说长的不算英俊魁梧,也绝非歪瓜裂枣之辈。
那时候的幸福很简单,只要每天能够看见她的笑脸就很知足。而她总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一点脾气都没有。若是能够和她说上一句话,都会傻傻乐上一天。现在想起来,真的是件太不可思议的事。
她叫徐林芳,处对象之后我就改口叫她阿芳,每天一口一个阿芳叫得我的心像是掉进蜜罐似的,那叫一个甜啊。不管每天工作多辛苦,只要回家后看见她,所有的疲倦都会烟消雨散。
说起来我和她从认识到结婚,也经历了不少的坎坷。可是只要最终能够在一起,那些痛苦也是甜的。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很穷,连同阿芳的哥哥,我们几个青年小伙的时间大多消磨在田里。每天中午阿芳都会给她哥哥送饭,我们一边啃着窝窝头一边看阿芳,口水直往肚子里咽。大伙心怀鬼胎,彼此却又心照不宣。
有时候我们会和她哥打趣的说,谁娶到你妹妹那就真的是八百辈子修来的福气。而他每次总是能轻巧地避开这个话题,拉着我们一帮人去干活。
说起来阿芳的哥哥确实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这一点在大伙心中都明白,所以默认他是我们的头儿,带领大伙一起干活。事实证明,他的确很有才能,不仅把大伙的日子带得红火起来,自己也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大伙心里都清楚,但是都没有挑明。
后来阿芳的哥哥进城去打拼,听说是赚了不少,每次回来都给家里人买了好多稀奇的玩意。他对阿芳也是非常好,经常托人给她带好多首饰,她也舍不得穿戴,说是要结婚的时候再戴。而他听说阿芳要结婚时,还特意大老远跑回来,等到他看见那个人是我,才大口喘气说放心了。
我记得当时没有人敢追阿芳,眼见着她越来越漂亮,可就是没有人敢告白。也不知道是害怕被拒绝后丢脸,还是真心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我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才不得已向她表白,没想到竟然成功了。
3.
早春三月,大伙儿在阿芳哥哥的带领下在田里耕地,大伙儿闲来无趣就开始打赌,说谁要是敢向阿芳表白的话,剩下的人请他喝酒。大伙儿齐刷刷地把眼睛瞄到了阿芳哥哥的脸上,他微笑着不说话。大伙儿见他没意见,就各自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
过了半响,都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我当时年轻气盛,心想赌就赌,人死卵朝天,怕个屌。
“既然大伙儿都那么谦虚,不如就让我来打这个头阵怎么样?”我率先打破僵局。
“就就就…就你那那…模样样…还想娶娶娶…林芳妹子,真真真…特么癞蛤蛤蛤…蟆想想想想…吃吃吃…天天天…鹅鹅鹅肉。”隔壁家的王瘸子不仅瘸,还结巴,逗得大伙儿一阵哄笑。
“难不成瘸子还想一步登天?”我也不甘示弱。
我这下可惹火了王瘸子,他一下子跳下牛背,准备找我打架。我一侧翻就下了牛背,动作比他麻利多了。
眼看我就要和王瘸子干了起来,这时阿芳的哥哥说道:“你们俩那么大的人了,这么慢还跟孩子似的斗气,有本事冲我来,谁能摔得过我,我就让他去追我家妹子。”
大伙儿都没吭声,谁也不想惹怒了这个“头头”,只有我这个“傻子”不服气,比就比,谁怕谁啊!
当时大伙儿都震惊了,谁也没想到我把他的一句玩笑话当真了,这才有了后来和阿芳的缘分。
我像是某根神经搭错了,不顾大伙儿的阻拦,心里想的全部都是阿芳,那明媚的眼眸,那修长的身材,还有那让人为之倾心的笑容。她一笑,我的心便荡漾开去,找不到回家的路。
阿芳哥哥丝毫没有畏惧,脸上带着笑容向我招手。我使劲全身的力气向他扑去,不料只消一下就被他撂倒在地。我不甘心,从地上爬起来又继续冲向他,继而被他撂倒。如果那天有人仔细观察,夕阳下的少年眼角不知流下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泪,混合着新鲜的泥土涂满了年轻的脸庞。
一直到夕阳快要落山,我始终无法放倒他。我不甘心,更多的却是无奈。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吃饭,躺在田里想了好多事,那些有的没的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继而消失不见。
一直到夜很深了,我还懒得站起来。
乡间的夜色总是格外的浓郁,这是我多年之后才感受到的。我大口大口呼吸着夜晚的风,贪婪地享受着夜晚的宁静。偶尔从远方传来几声狗吠,偶尔听见田里的虫叫,却一直有明亮的星空陪着我。渐渐地,我的眼神开始恍惚。渐渐地,我感觉有些东西被放下了。
第二天清晨,我被公鸡打鸣声唤醒。我起身拍拍了身上的尘土,便顺着田埂回家去。
也许是昨夜没有吃饭,我觉得早上的粥格外香,我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拎起馒头就往田里赶。
父母见我神清气爽的样子,一连问了几次有什么喜事没?我都给搪塞过去了。因为我决定,一定要娶阿芳为妻,否则终身不娶。
那是我这辈子为自己许下的第一个承诺。
4.
我知道见了面难免被大伙儿笑话,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有时候我还是蛮佩服自己,毕竟有些即将发生的事我还是能够预料到。
我不能生气,也不该生气,生气我就彻底输了。为了阿芳,我也不能生气。
意料之内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我被大伙儿笑话了一番,那时的我很尴尬,只能傻傻地笑。
就在我举足无措的时候,阿芳的哥哥帮我解了难。
“大伙儿今天好好干,晚上我请大家喝酒。”阿芳哥哥只是一句话,所有人干得就更加卖力。
没错,我早就意识到他有这样的本事,他天生就有一种让人敬畏的气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容质疑,不怒自威大概是对他最好的阐释吧。
那一天过得很快很快,快到连午饭时间见到的阿芳都只是匆匆一面。
想到这里,过去的事就愈发清晰起来。
那天晚上的酒很好喝,不知不觉我们就喝多了。阿芳的哥哥很少有失态的时候,那我是见过唯一一次,他好像是喝多了,借着酒劲对我说,“杨树,你要是敢把这三碗酒干掉,我就答应你追我妹妹。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你们的事我不管,追到是你本事,追不到你可别怪我。”
“好!这话说是你说的。”说完我端起桌上的大碗就往肚子里灌。
好不容易喝完了三大碗酒,我感觉天和地都在转,接着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只依稀觉得一直在喊渴,水到了嘴边却又喝不下去,头痛得像是火药在里面燃烧,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全身都像被点燃了一般。世间最煎熬的莫过于在半睡半醒之间的身不由己。
等到我醒来之后发现天还是黑的,只觉得饥肠辘辘,跌跌撞撞跑到灶台,锅里还留着温热的小米粥。我喝完之后才觉得舒服点,接着又躺到床上睡觉。
我的头还是那样疼,可是头越疼,脑袋就越清楚。那时的我满脑袋里想的都是,阿芳会不会觉得我特没出息,会不会看不上我。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胜酒力。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母亲将熬好的粥端到我的床前,问我好点了没。我说没事,让你们担心了。
这时母亲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我却看见她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深,那就是一道道印记,伴随着我长大。
是时候为父母做点什么了。我在心里想。
我喝碗粥,穿好衣服就往田里赶。我无暇顾及沿途的风景,一心想要得到阿芳哥哥肯定的答复。
到了田里,大伙儿正在休息。阿芳哥哥见我来了,招呼我坐下。
他说:“既然你把酒都喝完了,这事我也认了。你就努力去追阿芳吧。”
我高兴地一直在傻笑,一边点头一边说:“你放心,我一定会让阿芳过上好日子!”
大伙儿朝我投向羡慕的目光,只有王瘸子的眼神里充满着恨意。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善摆甘休,也料他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之后我便开始对阿芳穷追不舍,哪怕中间夹杂着王瘸子的使坏,我也觉得幸福正朝着我一步步地走来。
大约过了两三个月,阿芳哥哥随着远方亲戚进了城。阿芳也因为哥哥的离开而难过了好一阵子,这让我的心情也跟着糟糕起来。
我知道必须要赶快改变这样的状况,不然的话我就会辜负阿芳哥哥的信任。
所以我经常在忙完了农活之后就去摘花,各种各样美丽的花儿,就像我的心上人阿芳一样美丽。我找不到出怎样的诗句来形容,恰如其分吧。
这一招果然很奏效,阿芳的心情很快就好了起来。我们一起漫步在夕阳下的小桥上,漫天的云彩被烧得通红,夜风吹走了疲惫,带来漫天灿烂的星空,我们手牵手靠在老树下数星星。
果子成熟时,我就带着阿芳一起去摘果子,每一口咬下去都会冒出酸甜的汁水。看着阿芳甜蜜的样子,我忍不住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她害羞地低下头,嘴里说着讨厌之类的情话。
一年之中最清闲的时光莫过于冬天,雪花纷纷扬扬地往下落,落在阿芳的头上,睫毛上,身上,像极了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公主。我们一起在门前堆雪人,一起给老旧的门上贴春联,一起挤在温暖的屋子里包饺子,一起迎接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那是我这辈子度过的最幸福的时光。
5.
然而好景不长,父亲由于长年辛苦劳作,倒在了陪伴他一生的田里。村里人发现时,他已经断了气。这件事对母亲的影响很大,我经常在夜里听见她低声哭泣的声音。我知道她心里难过,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那是我和母亲最难过的日子。阿芳作为我未过门的妻子,每天在我下地的时候陪伴着母亲,这让我非常感动。我暗地里发誓一定要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不管我再苦再累,我也要让她幸福。
父亲去世后,家里欠了好多债。我也没有心思和阿芳谈论婚嫁的事情,这件事就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延误。过了大约有半年,阿芳的哥哥回来了。他找我谈论起这件事。
那时我刚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走出来,他的话让我想起当年我在田里对他的承诺,“我一定会让阿芳过上好日子的!”可是现在呢,我连给她个名分的资格都没有。
“对不起。”我能说的只有这三个字。
阿芳哥哥拍拍我的肩膀,说道:“男子汉,顶天立地,这点困难怕什么!”他的话还是那么的振奋人心。
“可是我……”我实在是说不下去。
“没关系,我来帮你。”我看见阿芳哥哥说话时眼里闪烁着不一样的光。
“谢谢,但是我不能让你来帮我。”我拒绝了他的好意,也不希望他对我失望。
“就当我借你的,先把债给还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阿芳哥哥好心好意的对我说。
我沉默了半晌,最终答应了他。
从那之后,我便多欠了他一份人情。
结婚那天,天气格外晴朗,这似乎是老天爷对我一种眷顾吧。那天也是父亲去世后,母亲唯一高兴的日子。
我换上一身喜庆色的新郎装,在院子里接待来宾。院门口的鞭炮一直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把隔壁家的狗惊得到处乱窜,小孩们便笑着追着狗跑来跑去,好不热闹。
待到酒宴开始,新娘从屋里走出来,头上顶着红盖头,一身艳丽的红色更加凸显那曼妙的身姿。
阿芳哥哥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礼炮,和鞭炮一起鸣放,响彻了整个大地。
那天的宴席我没有喝很多酒,我害怕再一次喝醉,留下美丽的新娘不知所措。我想我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变得成熟,像个大人的模样。
晚上的洞房自然热闹非凡,因为有阿芳哥哥在的地方就不会冷场。他一直在帮我抵挡一些无谓的是非,譬如王瘸子。
说起王瘸子真的是有些可怜,不过大喜的日子里就不多说什么了。
夜越来越深,我和阿芳安静地躺在床上,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我想去亲吻她,却又害怕她拒绝,所以只能这样安静地躺着。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们坐在恋爱时的那颗老树下,一起数天上繁星点点,偶尔有流星划过,我抓住你的手许愿。我不敢对你说的话都在梦里说了,我爱你,是这世界上最真最美的情话。
然而,再美的梦都会醒,再爱的人也会离开。有些事,并不是我愿意就可以实现的。
6.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女儿。母亲显得并不是那么开心,以她的观念还是希望生个男孩,用来传宗接代。
我一边安慰着刚刚生完孩子的阿芳,一边安慰年迈的母亲。我是打心底喜欢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天使,毕竟是我和阿芳爱情的结晶。
那是一个漂亮的小孩子,从出生时皱巴巴的褶皱渐渐地长得饱满,像是一颗剥了壳的荔枝。我不禁感叹基因的伟大,能够塑造成这般美好的模样。我和阿芳商量之后,决定给孩子起名为杨颖,希望她可以一直漂亮下去。
母亲虽然不开心,但也没有表现的太明显。可能是因为小家伙越来越好看,母亲也非常乐意养育她。有好几次我偷偷地看见母亲抱着她亲吻,把她抱在怀里宠爱着。我的心也渐渐放心。
小家伙出生那年,我在门前的院子里种下几株月季,希望它们可以伴随她茁壮成长。
自从小家伙出生之后,我们全部的重心都转移到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身上。日子变得妙不可言起来。
从小家伙开始嘤嘤呀呀到开口叫爸爸妈妈,然后慢慢地在床上爬来爬去,渐渐地坐了起来,再到后来的走路,这些画面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小家伙开始学习走路的时候,月季也开花了,给原本平庸无奇的院子多添了几分生机。
也是因为小家伙开始吵闹了,我的心思大部分都转移到她身上,渐渐地对阿芳少了几分关心。有时候还会因为一些事和她争吵,而她总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陪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秋冬。
我以为这就是幸福的终点,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生活。
可是,我的想法总是与现实偏离太多,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
7.
我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两口,房间里的尘埃也慢慢落下,阳光被乌云遮住,看来又是一场避免不了的暴雨。
小家伙三岁的时候,我带着阿芳和她一起去找阿芳哥哥,在还清借他的钱之后,还和阿芳在城里玩了两天。那是我和阿芳第一次进城,对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尤其是四个轮子的汽车。
阿芳哥哥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老板,他开着车带着我们在城里转来转去,去高档的饭店吃饭,还给阿芳和小家伙买了漂亮的衣服。
那天晚上我和阿芳睡在一起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嘴角露出的笑容,就像那天她哥的笑容一样。我心中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种预感伴随着我回到家,并一直延伸到很久之后,阿芳向我摊牌。
乡间的夜晚总是黑暗而又宁静,像一曲悠长的无声乐,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小家伙那天晚上很早就睡着了,阿芳一边缝着衣服一边和我说:“杨树,眼见着颖儿长大了,我们搬去城里吧,那儿的学校比这里好多了。”
我沉默,我在心里骂自己,杨树呀杨树,你怎么这么笨,阿芳这点小心思你早就该猜到啊。
阿芳见我没说话,接着说道:“我知道家里没钱买房,我们可以暂时先住我哥那儿,你要是不好意思开口,我去跟他说。”
我继续沉默。
阿芳眼见着急了,耐着性子对我说:“杨树,你别总是这么没出息,又不是外人,你进了城努力工作,我们很快也能买自己的房子,到时候就不用住在我哥家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你让我想一想,明天给你答复。”
阿芳悠悠地叹了口气,熄了灯上床去了。
我走出屋子,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仰起头看夜空,一颗星星也没有。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难题。
我也知道城里的教育好,但是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怎么办,她都那么大年龄了。
“唉……”这真的是一个难题。
我在院子里待了一夜,一夜未睡。
阿芳起来做早饭的时候,我答应了她,却不知道怎么和母亲开口。
阿芳变得高兴起来,她笑起来眼角也有了一丝皱纹,变得没那么美丽了。
那天午后,我从田里赶回来,看见母亲正吃力地往缸里挑水,我的眼眶忍不住湿润了。
我赶忙跑过去,夺下了母亲手中的扁担,轻声地说了句,我来。
母亲见到我回来显得有些惊讶,却没有问为什么。
挑完水,我们在院子里坐下。
我抚摸着她那双饱经沧桑的双手,泪水一滴滴地落下。
母亲一边为我擦眼泪,一边对我说,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我一把抱住她,闻着她身上的尘土味,心却怎么也放不下。
我噗通一声跪下,“妈,对不起。”
“傻孩子,你做错啥事了,有妈在,妈替你做主。”母亲心疼地说道。
“妈……”我顿了顿,“我想把阿芳和颖儿接到城里去……”
母亲良久没有说话,晶莹的泪花沿着她褶皱的皮肤流淌,我用手去给她擦拭,碰触到的是一片冰冷。
又过了许久,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想好了就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双腿,就像抱着光秃秃的树干,原来母亲已经瘦成了这副模样。
我的心仿佛千刀万剐般难过,最可恨的就是自己没用,想不到两全的办法。
“妈,您放心,等我把那边安顿好了,我就过来接您。”我含着泪说道。
“不用了,你们好好生活就行。”母亲这样安慰我。
那天下午的时光似乎被拉长了,我们抱在一起感受彼此的温度,也许从此以后就再也看不见对方。
8.
三天后,阿芳哥哥开车来接我们。
当汽车绝尘而去的时候,我看见年迈的母亲一个人孤单的身影,我的心在滴血,一滴一滴逆着车前进的方向,全部涌向那个我长大的家。
阿芳安慰着我别难受,我拍拍她的手说没事。
阿芳哥哥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我和阿芳住在一个朝阳的宽敞房间,里面有一张小床给颖儿住,阳台上摆着不知名的花,但我觉得没有院子里的月季好看。
我找了一份在工厂里的工作,工资也还说得过去,每个月去掉花销,还有些结余。阿芳也找了些零活,有很多闲暇时间可以照看孩子。
阿芳哥哥还给颖儿找了一所不错的学校,只不过那儿的老师看见我显得有些冷漠,只有见到阿芳哥哥的时候才笑语盈盈。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去想,也许这儿的人都是这样吧。
日子如流水般一天天缓慢而又快速的流过,而我心心念念的母亲也不知道怎么样。我跟老板请假三天,想回去看看她。为此,阿芳还跟我吵了一架。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感觉从未熟悉过的人。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阿芳会发脾气,难道她那么快就迷失自己了吗?
车越驶越近,我闻见了家乡泥土的味道,这让我感到很安心。
推开院子的大门,我看见母亲正坐在院子里晒花生。
母亲见我回来很高兴,赶忙过来拉着我的手进屋,她一边给我倒水,一边问我在那边过得怎么样,颖儿是不是又长大了。
我说一切都还好,就是特别想你,所以回来看看。
母亲念叨,那就好,那就好。
三天一眨眼就过去了,走之前我看见院子里的月季开得更好看了,顺手摘了两朵放在背包里,准备带回去送给阿芳。
我让母亲不要去送我,但她还是把我送到了村头,看着我上车。我从车窗伸出头来摆手,大喊回去吧,回去吧。可是她好像听不见我说的话,一直站在那儿,直到车驶出了她的视线。
回去之后,我把背包里的月季插在了装上水的瓶子里,阿芳却嘲笑我说焉成这样的花是从哪里摘来的。我忍住没告诉她这是我们家院子里开的月季。
算了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时颖儿却跑过来对我说,这花好漂亮呀,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她是月季,我们家院子里也种了这样的花。
阿芳悻悻地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我轻轻地抚摸着颖儿的头,告诉她,老家的院子里奶奶为你种了许多这样的花,各种颜色的都有,等下次有机会爸爸带你回去看。
颖儿欢呼地跳了起来。
我想我这一辈子,为了颖儿也值了。
可是谁又能想到呢,灾难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找上门来,毫不留情地将我最宝贵的女儿夺走。
9.
那天夜里我在工厂加班,阿芳哥哥开车过来找我,说是颖儿发高烧住院了。
我听见之后,假也没来得及请就坐上他的车赶去医院。
病床上,我看见心爱的颖儿小脸通红,冰凉的液体顺着输液管流进她的身体。我捂着她的小手,看着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阿芳心神不安的坐在病床旁,我伸出手握住她,她躲开了。
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可是我这样没日没夜的工作,还不是为了让她的生活过得好一些吗。我理解她,她却不理解我。
不过没关系,我还有颖儿,她才是我的全部。
我放下颖儿的小手,谢过阿芳哥哥的照顾,让他带着阿芳先回去,我自己一个人守在这里就好。
阿芳哥哥爽朗的答应了,他说有什么需要就找他,他和医生比较熟悉。
我再次谢过,并把阿芳送上车。
看着阿芳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回到病房里,我帮颖儿换了条热毛巾,又帮她擦了擦身体,希望她能够好受一些。
夜深了,走廊里也安静下来了,只有墙上的摆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个不停。
我看着颖儿熟睡的面孔,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第二天医生来查房的时候,我央求医生一定要治好颖儿,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
医生量了量体温,说了句让我心碎的话,高温还没有降下来,建议给她做全面检查,问我有没有意见。
我赶忙说没有,没有意见。
我的心咯噔一下。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医生找来了阿芳哥哥,我看见他眉头一直皱着,又看了看一直昏迷不醒的颖儿,心里莫名感到一种恐慌。
阿芳哥哥告诉我,颖儿可能得了白血病。
我一下子就懵住了。白血病,这三个字像是晴天霹雳般将我击中,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
阿芳哥哥见状赶忙扶起了我,安慰着我说这病虽然难治,但是还有希望。他还告诉我,阿芳现在还不知道,你准好心理准备亲自和她说吧。
说完他从包里掏出一叠钱,“这钱你先拿着应急,以后的事我再帮忙想办法。”
我颤抖着接过他的钱,久久地不敢确信医生的判断。
我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这样惨痛的事实,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告知阿芳,我感觉天好像塌下来一般,我突然觉得好累,好累。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病房,看见一脸憔悴的阿芳,往日的风采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我把她叫出病房,一字一句告诉她:“医生说颖儿可能得了白血病。”
阿芳听后脸色更加苍白,泪水瞬间就涌了出来,我抱着她,生怕她也倒下。
过了许久,她缓过劲来,虚弱地问我:“还有救吗?”
我不忍心让她的希望破灭,“有。”她没听见我说出那个字时心碎的声音。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一定不能倒下,我抱着阿芳的身体,才发觉她的身体是那样的轻,就像年轻的时候抱着的那个她。
医生给颖儿换了药,每天各种各样的药水流进她的身体,虽然人是醒了,但是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了。
我辞了工作,没日没夜的陪在她的身边,在她醒来的时候给她各种笑话,在她睡觉的时候为她盖好被子。
直到有一天,阿芳对我说,她没钱了。
我说我来想办法。
那一次我扔掉了所有的尊严,跑去向阿芳哥哥借钱。阿芳哥哥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借给我一些。走的时候他对我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借钱给我。我打下欠条,便离开了。
我知道这种病是无底洞,治好治不好都是需要钱的。所以我准备回家去向亲戚借钱,我也知道借不了多少,但是有总比没有要好。
那是我第二次回家。
我看见年迈的母亲更加老了,走路的时候都佝偻着,我没有告诉她颖儿生病的事,只是说那儿有点事急需用钱,她把所有的积蓄都掏给了我,又带着我去亲戚那儿借了一些。
我赶着第二天最早的一班车进城,走的时候我看见院子里的花依旧开得茂盛,一点都不懂得人情冷暖。
10.
颖儿进行了化疗阶段,头发开始不断地掉落,每天我都会在她枕边发现很多头发。我悄悄心疼着,却又无能为力。到了后来,她的病情很反复,有时几天都不会醒来,医生说这种时候很难做手术。
我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
我开始去卖血,身体一下子就消瘦下去。阿芳看见我这样,也经常躲着我流泪。
颖儿走得那天天气很好,上午她醒来说是想看月季,我立马跑去花店给她买。等我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了。阿芳说她走的时候很安静,没有喊一声疼,闭上眼睛就走了。
我不相信,跑过去摇她的身体,想要叫醒她,却怎么也叫不醒。我的世界彻底坍塌了,一片狼藉。
阿芳抱着我哭,从白天哭到晚上,一直哭到没有力气。
我不相信这是事实,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
我将颖儿的尸体运回老家,葬在了开满鲜花的坡上,希望她在那儿不会觉得寂寞。
阿芳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和我生活,索性选择了离婚。
我没有再回城里去,而是在家乡陪伴着年迈的母亲。
没过多久,母亲也因为颖儿离去对她的打击太大而一蹶不振,没过多久也相继去世。
我守着一大一小两座墓,希望她们在天堂能够团聚,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一年后,我独自离开家乡去南方打拼,慢慢还清了欠债。可是我心里一直有一道坎,别人跨不过来,自己也跨不出去。
我知道我的母亲和女儿一直都在那儿,永远都在那儿。
我关上年久失修的院门,离开了故事发生的起点。
再见,母亲。
再见,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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