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司徒,在找一个人。为此我已踏遍无数山河,见了无数的人,可他从来不在其中。所以朋友,你愿意帮我找到他吗,作为回报,我给你讲个故事听。
桃花寨是个客栈,店小三是里边的店小二,可没人叫他店小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一踏进门,就听到有人喊小三小三,客人来了,然后他就跳出现在我眼前,弯着眼咧着嘴,拿下肩上洗得比牙还白的白毛巾,高声冲里边应了句来咯,接着就热情地把我往里边引。
“打尖儿住店呐?”
“……”
客官?”
“本想进来问个路的,现在想顺便住个店了。”
“……”
01
后来我在那住了一个月,和账房先生聊天的时候,他一边挪着手腕子在账本上写着小楷,一边告诉我:“喏,那是我们店里第三个店小二,所以我们叫他小三。他不说自己姓什么,又说这里有家的感觉,我们就都叫他店小三了。”
我瞄一眼忙活得紧的小三,外头照进来的阳光和他翻飞的白布搅得人眼睛疼。
于是我又收回目光,看账房先生对着账本一笔一划,字很一般,他却写得很慢,神态俨然一个艺术家,正对着自己的作品精雕细琢。
“记账那么慢,不怕被老板辞退了?”我问。他不理我,继续他的艺术创作,我有意气他,“你要是走了,下一个账房要叫几房?”
他却不愠不怒:“爱叫几房叫几房。”
然后写完最后一笔,正好一本本子写满了。他依旧慢悠悠地合上,拉开抽屉,叠到了之前的账本上。我以为会有灰尘扬起来,但是里面的本子似乎都很干净,整整齐齐地叠成一小摞,都挨着角落堆着。
“怎么?”他发现了我在看那些本子。
“你在这几年了?”
“记不得了,怎么?”他又问。
“……没,我在算你是老板的几房。”
然后我在他吹起胡子要拿算盘打我之前大喊了声小二。
小三就和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一样,很快地冒了出来,“咋啦司徒哥?”
我瞅了一眼账房,他抚着算盘,不打,就那么把手放在上面。我怕他是想等小三一走就拿起算盘抽我,于是笑眯眯地说,“没啥,就想要二两酒,店里最好的那种。”然后气定神闲地找了张桌子坐下。
小二手脚麻利,马上准备去了,我手肘支在桌上,托着头和账房彰显自己客人的身份,他胡子动了动,显然是哼了一声,然后接着记他的帐去了。
03
算算日子,还有一周就要离开的时候,我拉着小三去乘凉看月亮。
我在店里住得算久了,又常常给他讲讲游历时的故事什么的,也厮混得熟了,所以他也才叫我司徒哥。
“我挺喜欢这地方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我问他。
“我也喜欢,这里很美。”他毫不掩饰对这里的喜爱,“司徒哥,你是没见过这里的春天,整个院子的桃花都开了,香香美美的,我总觉得这里头得站着个姑娘才衬呢。我来的时候就是春天,只一眼就被美呆了,后来才知道这里没姑娘,不过光是这景,也该留下来了。而且呀,这里的人也好,特别有家的感觉,就连有些客人,比如司徒哥你,我都觉得老熟悉了。”
“哦……那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这次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打了个哈哈,说好了好了困死了睡觉吧。转身的时候,听到了他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的叹息声,在秋天败叶的腐烂味里显得很是凄清。
夜很快地又静下来,我没点灯,坐在床沿数着数,数到三百的时候他的脚步声已经远到听不见了,我又多数了五十六个数,然后抄起桌上的瓶子轻轻推开了门,迅速潜于夜色里。
04
桃花寨里我最喜欢的,就要数瞎子了。不为别的,就为他酿得一手好酒,别人的酒都是醉人,而他的是撩人。
瞎子不瞎,只是原来太胖,双眼只剩了一条缝,桃花寨里的人觉得叫别人胖子有歧视的意味,于是就叫他瞎子。加之后来他渐渐瘦了,却还是眯眯眼,人们也就更理所当然地喊他瞎子。
我把东西放在瞎子桌上,他从用狭长的眼睛划过我的脸,有滑到那个瓶子上。
“齐了?”他的尾音里带着点笑,向上扬起,让人搞不清是不是问句。同时他也站起来,拿过瓶子,道了声“走了”。
我跟上去,才几步,他便回头看我:“嗯?”
“不是走了?”我笑着问。
“你去睡觉,我走了。”他解释。
我自然是懂的,但还是不肯离开,又跟了一段,他有些恼了:“司徒,你做什么?”
“有好酒的地方,自然有我。”
“那是秘方。”
“瞎子,你知道的,这不是秘密。”
像是说烂了的书,唱了千百回的戏,只有故事里的人还在探索剧情,台上台下,却早都记烂熟了。
05
十年前,我也在找那个人的途中来过这家客栈,也是秋天。只不过那时那个人还有迹可循,这家店也不像现在这样全是大老爷们。
老板半生劳碌,不惑之年得了一个千金,却又失了妻,倒没有再娶,只是把女儿宠得厉害。这姑娘也算伶俐可爱,算是个方圆百里的小才女,女红诗赋皆知一二,酿酒更是有天赋。相传,她豆蔻之年的春天里,酿了坛桃花酒,香气飘得漫山遍野,乡里邻里寻着味上来,她却拿手帕掩了嘴推说没了。
婶儿叔叔自然也就明白,说真是合算了这小伙子,喝了这酒,可就一辈子忘不得了。
大家就都转过头去看那个面红耳赤的小伙子,他不知所措地看看大家,又看看她,她却不看他,噔噔噔地回了房。
那时候还胖乎乎的瞎子就横着一身肉出来,阻断了人们的视线,嚷嚷着叔叔打酒呢?瞎子也酿得了好酒,尝尝?
不知谁多嘴,人群中飘了一句出来,瞎子!姑娘的酒,你是得不得啦!
瞎子便也面红耳赤,咋就得不得了?我酿的酒还不如一个小姑娘不成?
没人接话,嘻笑里人们很快散去,剩瞎子一人嘟嘟囔囔,得不得,得不得,怎么就得不得了?
翌日,那个小伙子拜别了客栈里其他人,他说老板,谢谢您留我,给我工钱当路费,不然我也没法上京赶考。他说瞎子,你的酒真棒,天下第二。他说老师傅,您在账上给我记着,我金榜题名的时候,一定回来。然后他看了眼那扇闭着的门,门里有个纤瘦的人影。他的嘴动了东,说了声后会有期,就掉头走了。
06
都说,若得锦绣,谁甘布衣。
他走后的第四个年头,桃花客栈里的人都知道当年那个在这打工的穷书生金榜题名了,且娶了临县县长的千金。
这时桃花客栈的老板已经去了,当年那个小千金成了老板娘,她说,咱改名叫桃花寨吧,有家的感觉,剩下的人,就都是家人了。
于是便换了牌匾,从木料到上面的字都是老板娘亲自盯的工,丝毫没有马虎。换了牌匾又翻新了客栈,依旧是亲力亲为,接着又要添置新的桌椅,事情一件一件的来,瞎子要来帮忙,却被她赶去酿酒,老账房的帐记了一页又一页,终于记完了一整本。
新账本的第一笔支出,是付给我的。
07
“北方腊月里的梅,南边池里的荷,务必好好保存,不可毁坏。”
我收了定金,和当年的他一样拜别离开,这次她站在人群的最前头挥手。
我去了三年。
头两年都在找如何让那些娇嫩的花不腐坏的方法,第三个年头终于成了。
还得感谢临县的一位官爷,那日路边小酌,和酒肆的老板扯七扯八,忽然听说他们县令得了一种怪病,每年春天总会犯病,老说有人在叫他去一个地方,至于是哪里,自个儿也说不清楚,只是不管不顾地要去。
“诺,就是现在这个季节。”
我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满是桃花香。
08
病急容易乱投医,我仗着游走江湖的嘴皮子,很容易就见到了那位年轻的县令。
“哦,好办,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了身而已,今夜给我准备300根蜡烛,和你们府里最好的酒,然后你们都打了外边侯着,不可惊扰。”我捋了捋假胡子,老神在在。帐子里的县令没理我,却分明是听到了我的话。
哪有什么病呢。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是夜,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烛光摇晃,酒香弥漫,气氛很是微妙。
半晌,终是他先开口了:“你要什么?”
“酒。”
他一副看神经病的样子看了我一眼,估计在琢磨自己下属和夫人怎么请了个傻子过来。
“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但你得拿出那坛桃花酒,我得看看你是不是正牌货。”
他笑了,说你得不到的,我都喝了,全都喝了,所以我才一定要去那个地方。
“别这么看我,这不是蛊,她才不会做这种事。”他嘴角勾起来,“我就是想她了。”
我想了想,将杯里的酒一仰而尽,然后把杯子伸过去,“那借您的血一用吧。”
他警惕地看了我一眼。
“您是真想她?”我问。
“您是真信她?”我又问。
“您是给还是不给?”我站了起来,手却还伸着。
他眯着眼,也站了起来,烛光一下子暗了下去。
09
我将东西交递给桃花寨的老板娘的时候,她倚在门柱上笑,然后劝我多留几日,我没留,只推急着赶路。
再经过临县的时候,是秋天,酒肆老板热情地招呼我尝尝他的新酒。
“我可和你说啊,今年我们县令没犯病,据说是初春,有人带了一坛酒来,和他喝了一晚上,然后一整个春天就都平平安安的啦。我才不信什么神酒呢,我酿酒那么多年,也没创个神药出来不是?”
“酒啊,要靠人去品,我就觉得老板的酒好。”我嬉皮笑脸地交上银子,老板顿时笑开了花。
10
瞎子撇了撇嘴,眼里有一丝狠光,“是,当年小姐是下了蛊,可是小姐后来不也用心去解了么?为了解这个桃花蛊,小姐积劳成疾,这才去的。他也喝到解药了,为什么还老往这跑?”
“是他先负了小姐,小姐想开了,为他酿酒解毒,他为什么还……”
“是老板娘先下的蛊。”我打断了瞎子。
“可是……”
“他不是因为蛊才来这的。”我接着说,“桃花蛊本具有防腐作用,后来才被人用来栓住情人,让被下蛊的人一闻到桃花香就会被控制。而恐怕老板娘只是偷了我的蛊,却不晓得怎么用,但是着桃花蛊极恋旧,从哪里下的,就想回哪里去,所以店小三才一闻到桃花香就想回这里。”
“他不信你们老板娘会给他下蛊,而你们老板娘不信他考取功名后会回来。瞎子,你觉得,这两人,谁用情更深一些?”
瞎子没说话,眯着眼闭着嘴,仿佛又瞎又哑,我看着有点好笑:“老板娘后来给他解了蛊,是因为看开了。可是要解蛊,首先要有桃花蛊原蛊。店小三不肯给,因为他不愿意相信自己会被下蛊。所以我给你们老板娘的桃花蛊,不是她下蛊时用的那个。”
“那……”瞎子得眼睛睁大了些。
“那所以,她的解药只能顶一年。你的也是。这解药,说是解药,其实就是让他忘记这一切。好好的活在当下。”
“所以他现在,对桃花客栈,什么都还记得?”
“是。”
“所以他现在对去年和前年,他来过的事,什么都不记得?”
“是。”
11
酒最后是我酿的,瞎子蹲在我旁边抹眼泪,我真怕他哭成了瞎子。
“我还是恨他,什么都变了,他却还那么开开心心地活着。”瞎子恨恨地说。
“不知者……”
“我就恨他!”
“……好好好……”
“但我不想杀他了,就这样吧,桃花客栈至少还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司徒,我本想杀了他,给她陪葬的,他对不起他。可是现在,就让他记着吧,记着也挺好的。”
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他。
“他每次来,都以为来到了原来的那个地方,真好,真羡慕他。”
“哦……”我把衣袖放了下来,然后拍拍瞎子,“好了,走吧。”
12
喝完了酒的店小三在我马背上睡着,我牵着马,告别了瞎子和账房,店小三迷迷糊糊地突然睁开眼,喊了句,“等我回来呀,桃花。”
我没回头,没人应他。
桃花蛊,忠主且念旧。常伴以三月新桃花成新酒,溶于饮者血脉,每逢桃花之香,必寻迹而回。为蛊主之血,和春夏秋冬四时之花成酒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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