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这家酒楼大厅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一向就是落入人群就面目模糊的普通女人。
所以，当她手里把玩着那个精致的打火机，感受到身边两个人对她的恐惧或愤怒时，她觉得很满足。
“你知道这种感觉吗？被重视的感觉？哪怕是来自一个陌生人呢。”她坐在一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旁边，笑吟吟的，“你们选的位置真不错，整个酒楼都尽收眼底。”
她转向女孩的同伴，一位着灰色休闲西装的似乎极镇静的中年男子：“你大约是白领中的精英？但你约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晚餐，选了这样一个隐蔽却能观察全店的位置，开了两支红酒……这红酒真的是法国的？多少钱啊？”
男子没有吭声。她又柔声问了一遍：“你并不是真的懂红酒吗？还是瞧不起我懒得理我？说说吧。”
男子的表情与其说是镇静不如说是僵硬，他略口吃地开口：“这，大概不是真的，只要一百八十块一支。还，还买一送一。”他眼神闪烁，躲开了她的眼神，也躲开了对面的女孩。
“哦，原来这些洋字母不过是障眼法，害得我在酒楼从不敢点红酒，这个价我也是喝得起的嘛。啧啧，这么难喝！呸呸……姑娘，你是不是被他骗啦？这两支红酒喝下去，你恐怕就回不了家喽。不过，大概你也不在乎。只是，不觉得这男人对你来说太老了点？”
女孩恨恨瞪着那个男子，一双美目里眼泪盈盈欲滴。
“其实，也不要全怪他，你坐在这儿，肯定不是他绑着你过来不是？看他穿得周正体面，又开着一辆奔驰，哟，还好我认得奔驰的标志，不过却分不清这是奔驰中的大哥还是小弟。”她瞟了一眼男子左手边的苹果6S和奔驰车钥匙，“这样的男人约你晚餐，即使你瞧不上他，心下也会有三分得意的吧？”
“我也年轻过，知道年轻时候被男人追被男人捧的感觉，一边嫌烦，一边又有几分悄悄的得意。年轻姑娘啊，对男人约吃个饭喝个酒什么的，无聊时就会答应了，当然去之前想着自己绝对不会让对方占了便宜。基本上男人也是占不了便宜的。毕竟大多数男人，都是有色心没色胆，特别是有家室又没多大出息的男人，总是要先试探了确定了不会有麻烦，才敢下手的。”她左边嘴角略一扬，一个嘲讽的笑挂在脸上，“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呢，谁也不比谁傻不是吗？女孩子啊，千万不能以为自己聪明貌美，就可以自由游走于各种男人身边。是不是有句古话来着，叫女孩子要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爱惜自己的名誉。”
“我不是你说的那样。”女孩突然反驳了一句，“我从不跟不打算交往的男人单独出来吃饭。他追了我很久，又一直表现得稳重体贴，我才答应跟他出来吃一次饭。可是，你说的对，我没有意识到他为什么选这样一个偏僻的位置，又为什么要开两支酒，还骗我说这酒法国产的，八百元一支。”
女孩显然是太委屈太生气了，竟然忘记了害怕。
她轻轻笑起来，看着那个男子摇头：“原来你为这小姑娘已做了好久功课，真对不起被我给搅了。不过，既然做了这么久功课装了那么久，怎么会为区区一支红酒忽悠她呢？毕竟这个谎言太容易被戳穿了。若是我那个好奇的姐妹，你告诉她这酒八百一支，她会借口去洗手间却转身就去柜台确认这酒的价格。像她那样好奇心重的姑娘还不少呢，所以你这样当面儿撒谎，风险挺大的其实。“
男子一张脸都是大写的尴尬。
”不过，说不定我做了一件好事。你应该听明白了，这小姑娘是打算与你交往才同你出来吃饭的，而你，左手无名指上有明显的指环印痕呀，是死了老婆还是离了婚？”她仿佛没看见男子的表情，继续慢条斯理说自己的。
“这个，这个……”男子额上有汗，那个女孩的脸色更是大变。
“你这不是会年轻时淘气留下的印子吧？那可就比牛皮癣还顽固啊。毕竟你看起来距离年轻也不是一年两年的时间了。”她好同情的语气，话锋却至此突兀转移，“先生，把你的钱包拿出来用一下吧。我保证不动里面的钱，我反正是将死的人，用不上人民币了。”
男子迟疑着，想说什么，却似乎又没找到合适的词。
“拿出来吧。我刚一坐下就说了，今天我一个人走也行，带上你们俩一起也行，带上一个走，也不是不可以。就看咱们聊天的气氛啦。”
“我钱包里，也就是放了一点现金和卡，没没别的。”男子的手下意识抹了一下额头。
“你热吗？”她体贴地问，“要不要来一杯冰水？”说完，她动作轻柔地将一杯水自男子的领口处倒了下去。其实不是冰水，但男子还是如同被冰到一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坐下，不要做危险动作啊。”她依然很温柔，“我就只是对男人的钱包好奇而已。结婚八年了，我从没翻过我先生的钱包，因为鸡汤说，好女人绝不会不翻先生手机、不翻先生钱包。而我，一直是个好女人。”
钱包棕色，比较老式的无拉链的短款，金利来的。
“哟，你钱包里居然有妻子女儿的照片？这应该是你一家三口的照片吧？你妻子还挺好看的。你女儿笑得可真开心。突然有点不忍心让你一块儿走了，不然这孩子多可怜啊。”
女孩俯身过来扫了一眼照片，一张漂亮的小脸都是愤怒，一挥手给了男子一巴掌。
男子当时被她的话弄得乍忧乍喜，根本没注意到这一巴掌，当然也无从躲开，于是，“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在酒楼里传开。并不算安静的酒楼奇怪地安静了一秒，有人朝他们的座位看，有人开始压底声音聊天。
“小姑娘不错，这个性应该不容易被欺负，可就是你这看人的眼光，让人替你着急。”她脸冷了冷，旋即又淡淡笑了。
男子试图解释什么，张了张口啥也没说。
“背着妻子在外面陪小女生，是很刺激，还是很幸福？能说说吗？是不是妻子已经像左右手，实在没感觉了？我真的特别好奇，说说呗，也给这小妹妹提前上上婚姻这节大课。”她靠在椅背上，把钱包扔回桌上，有几分懒洋洋的神情，似乎倦怠了。
“其实不是，也不是你想得那样。就只是同事，一起吃个饭，对，同事一起吃个饭。没，没那么复杂。”
“就只是同事？你怎么不约其他人？”女孩气哼哼道，“看你都是大叔级别的人了，敢做不敢承认吗？”
“我我哪有做什么？不就是请你吃个饭，还犯法了？”
“不，不犯法。不过你在外面请姑娘家吃饭，不能打个电话跟妻子说一声吗？接到妻子电话能好言好语告诉她你在请姑娘吃饭而不是陪客户吗？《手机》播了那么多年，里面的借口还拿来用，这是脑子有多不够用？”她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打火机，偶尔打着了，盯着闪烁的火苗愣上几秒钟，又“啪”合上。
“是，是怕误会。”男子低低答了句。
“还真是体贴呢。”她微微眯了眼，轻轻笑了，“你妻子知道你冲她发脾气其实是体贴她吗？你这体贴人的方式还真够特别的。小姑娘，幸好你只是第一次跟他出来吃饭，万一已经跟他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是安心背个小三的名呢，还是就当被狗咬了从此当这个人不存在？又或者，死心塌地嫁给他？似乎哪一种都不大有趣呀。”她瞟了一眼女孩，似笑非笑。
“我会杀了他。”女孩语气冰冷。
“那多吃亏啊，杀人要偿命的，就像我，今天就是打算拿自己的命来换命的。不过，看这热闹的酒楼，突然有些不舍了。”
“本来就是啊，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干嘛要走这一步呢？”男子慌忙接话，“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说出来，其实这世上除了生死，没什么大事。”
“你不懂，她懂。对女人来说，除了生死，还有大事。不被需要，不被理解，不被关心，情感需求上出现巨大漏洞，遭遇背叛和欺骗，这些都可能会让女人失了求生的欲望。”
“啊？”
“你觉得奇怪？你觉得只有贫穷或者苦难才会摧毁一个人活下去的意念？你实在是太不懂女人了。所谓的贫贱夫妻百事哀，想想其实都是因为男的什么不做，只知道怨天怨地，还摆一张臭脸好像都是被女人拖累了似的，这才是最大的悲哀。不过有的男人，在女人死后，会痛哭几大场，想念一些年，然后感动得无知世人们眼泪哗哗的，说这男人好重感情啊！而有的男人，在女人死后，赶紧另寻下一个供自己折磨的女人罢了。”
“男人，也有男人的苦衷。在职场拼杀，也是很累的。”
“嗯，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冠冕堂皇出现频率也最高的一句自我辨白了。”她嘴角又出现了嘲讽的笑，“累了应该回家休息才对啊，怎么反而不怕辛苦地为别的姑娘鞍前马后呢？还得藏着掖着怕亲友发现怕妻子发现，这不是给自己找累吗？哦，或者这是解压的一种方式？”
“就你这种男人死了真是活该。”女孩恨恨插话。
“其实，你这么说我应该生气的。”本来直视着男子的她，微微侧了脸对女孩说，“虽然他千般不好，我却还是不能接受别人对他说这些恶毒的话。你刚才打他一巴掌，已经让我很生气了。”
“你走吧，他其实也没把你怎么着，还平白让你享受了许多的殷勤。你本来也没打算真的跟他相处，不过是碰巧今天无聊了随口答应他出来吃饭的。而且，你最恼怒的，不是他已婚，而是他在红酒价格上对你撒谎吧？”她对女孩微笑。
“你是谁？”恐惧回到女孩的脸上，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问，“你真的让我走？那我走了？”
“难道还要我送你？或者你还想要他送你？”
女孩迅速起身，抓起小坤包就离开了。
她解开腰间绑的东西，放到桌上：“真是惊喜，本来是想临死之前随便找个人听我说说话的，没想到，竟然遇上你，难为你，听我说了这么久的话。你看，你一听我说话，我竟然，断了死的念想。”
“你，你这不是炸药？你简直是岂有此理！”他猛拍了一下桌子。酒楼里其他客人纷纷往他们这一桌看过来，刚走到门口的女孩也回头看了一眼。
“你真的太不了解你妻子了，她整天淹死在家务里，又自卑得恨不得谁也不见，话都快不会说了，哪儿去买这种东西？淘宝上买不到的东西，你妻子通常是没办法买到的。”
“混账！”他瞪着她，怒道！
“是啊，混账！”她懒懒靠着椅背，漫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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