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写这一篇时,赵雷的《三里屯的夜》单曲循环。读之可听。
晚上用电饭锅预约好第二天带给爸爸的粥。
几年前搬新家,我买了一只中日合资的虎牌电饭锅,煮出的米饭,颗颗莹白,喷香饱满,爸爸大加赞赏。我要给他买一只,总被婉拒,说家里的锅子虽不精良,也对付能用,弃之可惜。
我当然知道他是不舍得我花钱。
他自己也不舍得。那时候,妈妈每月的医药费耗掉他俩退休工资的多半。生活虽不至拮据,总得掂量着花。
妈妈去世后,有一回电线短路,烧坏了他们俩打牌用的电脑,还有那只不舍丢弃的旧锅子。爸爸便买下了这只虎牌锅,比我的高级,价格也贵一倍。
只是英文说明书读起来吃力。老爷子戴上老花镜、备好字典,坐在桌前,规规矩矩地阅读研究,再一笔一划记录在本子上。功能按钮掌握熟练了,滴滴滴地按几下子,即使是寡淡的晚稻米,也能飘逸出最甜的米香。果然是好,爸爸颇得意,唯伤感,妈妈无法一同享用了。
我无言以对。虽然,我失去母亲,但总自觉地把悲伤埋下来,毕竟我的家还完整,他的家独余一人了。
我不爱喝粥。粥是北方用词,湖南人叫稀饭。深究起来,粥与稀饭不同。前者水米交融,混沌粘稠;后者水是水,饭是饭,泾渭分明。夏天里,妈妈最爱煮绿豆稀饭。每每看到摆上桌的那碗飘着绿豆皮的清汤寡水饭,心里总会暗暗地坠下一块石头。肚子被石块填满,吃什么都不香。妈妈疑我黄皮寡瘦是营养不良所致,总命多吃,这了然无味的稀饭喝完一碗还得再添一碗,直至喝得肚皮溜圆,咣当咣当得想吐才罢休。
于是,很多年对稀饭敬而远之。闹不清这个古怪的东西,倒底算汤还是算饭,就很暧昧。后来成家,开始做饭。每日下班后去单位对面的小市场买把菜,切块肉,到家天已断黑。洗菜煮饭切肉,雷急火急,夹生饭、连刀肉和生叶菜是常有的事。遥想年轻的母亲,下班后在昏暗的厨房,日日操持出一家四口的吃食,偶有松懈也是寻常。这碗水米分离的家常稀饭,像藏宝格里一处隐藏极深的暗格,一直等到我同样为人妻为人母后,才缓缓开启,向我揭示母女间相似的生活真相。
白粥煮给爸爸,是因为他刚做完胆囊切除手术。妈妈走后,他的身体出现好几回小纰漏。那些纰漏倏忽而至,悄然消失。我总以为是伤心进了腑脏,引发的间歇性小难,时间总能稀释它们。不想,发作得越加频繁,疼痛愈加剧烈,到了需要重视的程度了。等我得到消息,姐姐已经安排他住进医院,排期手术。我从北京赶回来时,他在病房等待了三天,很高兴地告诉我,次日就能手术,不要担心,是微创。
手术室在五楼。爸爸在蓝白条纹的手术服上套一件长背心,我说这背心不合适。他竟有些羞赧,说手术服空空,会露屁股。他自己举吊瓶走进去,躺上手术床,跟我们挥手,边喊,走咯走咯。
我和姐姐找到一处椅子坐下。手术室外全是人,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墙角边也挤满。人并不见悲伤、苦楚,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份寻常的报告。殊不知蓝色玻璃门的另一侧,一台一台手术床上的人们在麻药的催眠下做着生死醉梦,身体却插满管子,跟机器荒谬地融为一体,敞开血色豁口,等待被取出或良或恶的异物。刀俎与鱼肉,同生共灭。
后排有个女人一直讲电话。是圆润中带点湖南乡音的普通话,听之不烦。她在给电话那端的孩子讲作业。无非是些算数题和拼音拼写,孩子做起来吃力,一直哭。妈妈这边安慰多遍,“不要哭,别着急。慢慢做。”复又接着讲题。她不疾不徐地讲了好久,那些甜糯乡音念出的字句,像一汩汩清泉缓缓地流淌,抚平心底的褶皱,给予深厚而安宁的力量。我细细听了许久。
等了四个多小时,终于听到爸爸的名字。我飞窜过去,和姐姐一左一右护着手术床往病室走。爸爸眼眶瞪得很大,仿佛在重新辨认这个复得的世界。医生说手术很成功,静养三天后便可出院。只是术后两小时不能睡觉。
但他非常瞌睡。趁我们没留神,就偷偷闭上眼睛,我们一喊,又睁开。像个钻空顽皮的孩子。为了不让睡觉,给他讲《流浪地球》。讲得不精彩,他倒喜欢,只问,后面呢?我问,木星上的大风暴里有什么?他答氢气。如果扔一根火柴进去,会发生什么?会爆炸。如果爆炸了,就会怎样?老爷子激动地比划打点滴的手,含糊不清地说,“会把地球推出去。”过一会子,又迷糊,我摇醒他,让背李白的长诗,《将进酒》背到一半,眼神复迷离。他舌头仍不利落,说话哆哆嗦嗦,总追问,还剩多久?有时候,笑起来,瓮声瓮气怪异得很。我和姐姐相视而笑,一生倔强不苟言笑的老头,可爱得像个小儿。
我回家熬粥,预约次日6点煮好。锅盖掀开,米香四溢。可惜,是稀饭不是粥。全部倾倒至铁锅,大火再熬。稀饭咕咕冒小泡,从中心往周边密密地扩散,一圈一圈蔓延,像白莲花的花瓣次第绽放。汤渐稠,米渐碎。香气愈加馥郁,与上一刻又不同。不时用铁勺轻搅,以防粘锅。见米与汤不分彼此,转小火,继续搅动。直至再不见任何一颗完整的饭粒,始成。熬煮这一项本事,再昂贵的日本锅,也比不过时间和人心。
保温杯提去医院,他却吃不了。不过,状态不错。手指攀在床框边,密密地敲。小时最不耐他敲击手指,那刻板又单调的声响,预示一场风波渐起。此时却觉颇为顺耳。谈起昨日,他说进去后,不知是谁留下一局残棋,独自下了许久。知道输赢吗,我问。他摇头,乱七八糟,没有结局,转眼又移到这里。他指指病房的天花板。迷糊中,又昏睡了。
中午在外间吃饭,接到护工大哥电话,说老爷子冷,要我尽快回。我说加床被子。出来前,爸爸说热,我给换了薄被。大哥说,不是被子,是打颤。我扔下吃食,直往医院飞奔。病室围一圈人,护工大哥、护士、病友,爸爸盖很厚很高的大被,脸色发紫,颤抖剧烈,额头烫得吓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粗重的呼吸。护士给他打针缓解,老头竟不允,非自己扛。爸爸,爸爸,你扛不住,求求你,打吧。一滴泪落在他的眼皮上。他闭上眼睛,轻轻点了头。
打过针,脸色减缓,仍抖,只是不似方才剧烈。他陷入昏迷,无知无觉。我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稳稳地抱住他,用自己的臂力抵抗颤抖。渐渐生出幻觉,仿佛抱住的是妈妈,抚摸的是妈妈的额头。很多年前的深夜,我也如此这般,用抚摸和轻唤把陷在噩梦中的母亲轻轻地唤醒。妈妈,爸爸,爸爸,妈妈,眼底模糊起来,他们的面孔交叠在一起。对于我,他已然如父又如母,是二者的共体。咬紧牙关,拼得泪流满面也绝不放松,仿佛在暗暗地跟某种黑暗势力决绝缠斗。这一回,必须赢。
爸爸醒来后,喝了我熬的粥。一口接一口,只说好甜。喝完怪我放了糖,我说没有,他眼睛瞪得滚圆,仍旧固执,肯定放了糖,否则怎会这么甜。我并不恋战,摇头笑说,你爱喝,明天再熬给你啊。
后记
爸爸逐渐可正常饮食。我问想不想喝汤。他喉咙咽了咽,动心的模样。说出来却是,不要不要,如今吃喝不愁,到处能买。他怕我辛苦,故口是心非。明日一早我会去菜园买上好的猪脊骨,配当季的松脆莲藕,炖一锅红稠香糯的藕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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