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容煜
“王爷,都打听到了。”
麾下得意干将庆封来报:“死了的五个,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宵小,有个名号叫‘沾花六郎’,平日里仗着自己的武艺,专干些鸡鸣狗盗,拐骗女子之事。江南两浙一带的民间女子,受其所害者,不计其数。不知怎么跑到这京城来了。”
容煜笑问道:“他们五个人怎么叫‘六郎’?”
“原本是是六个人的,其中一个被人杀了。”庆封说道。
“她杀的?”容煜指指榻上昏迷的女子,吓了一跳。
庆封摇摇头,表示未可知。不过要是说她杀的,他们倒也信。
他们打从山庄经过,亲眼看见她如何与五人缠斗。虽然没什么章法,但是那一身势不可挡的暴戾之气,不畏死的冲天豪气,真叫他们这些喋血沙场的汉子敬佩。大魏女子多的是在家吟风弄月,拈针分线,赏花斗草的娇逸,怎及她宁死不折,杀一个还要赚上俩的豪气?
看她的穿戴也颇为精致,断然不是那些行走江湖的女子。那么她又是谁?庆封却没有打探出来。
凤鸾歌做了一个很纷杂的梦。前世、今世,各种人物交织在一起,实验室里干瘪的大体老师,泡在福尔马林瓶子里的幼小胚胎,还有,遗体告别室里轻微清冷的尸臭味……妈妈的脸,姨妈木然的脸,凤蓉头上颤巍巍的垂珠长釵,秋水和长天在一起煮东西,长天在叫她……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照来。是车,极速行驶的本田向她撞来。她觉不到痛。可是看见自己飞起来,飞的远远的……是谁推开了她?是妈妈……
“啊!”她蓦然发出一声惊叫。吓了容煜一跳,急忙大步奔过来看。
凤鸾歌从榻上惊坐起来,全身从骨头往外都散发着疼。榻前烛影摇红,窗外一轮满月挂在树梢上。
“慢来慢来,你可小心伤口裂开了。”容煜忙伸手去扶,手伸出一半,又缩回来。
凤鸾歌环顾四周,知道自己是置身在一座营帐内。眼前这个周身金色铠甲的年轻男子有一双深沉锐利的眼睛,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看上去倒是挺正派的,但是谁知道心里正不正呢?所以他问她姓甚名谁的时候,凤鸾歌考虑现在凤家情势不明,不敢说自己姓凤,只说自己叫“鸾歌。”他显然不知道是哪鸾哪歌,便拿笔要她写下来。凤鸾歌眼珠一转,执笔提腕在雪浪浮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栾歌”两个字。看着那工整苍劲的笔迹,连她自己都暗暗叹服原主的书法底蕴。完全不像二十世纪的宋清嘉的鬼画符。
“原来是栾姑娘。”他向她拱拱手,偏着头看那字迹,赞道:“想不到姑娘写的一手好字。这笔力,竟像是出自男子之手了。倒不知姑娘的表字是哪两个字。”
凤鸾歌不知道什么是“表字”,便说“无字”。一边打量着周围,见一旁的剑架上陈列一柄列阙长剑。书桌上陈列几部兵书。心中想原来是个将军一样的人物。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这里是京畿神武军大营,救你的是煜王殿下。”庆封替容煜回答。
凤鸾歌听了,便“哦”了一声。
庆封不太满意凤鸾歌的表现。寻常女子,上至宰辅公侯家的大家闺秀,下至寻常百姓家的小家碧玉,见到战神煜王,哪个不是含羞带怯,眼中充满了孺慕之情?这个丫头却是如同见了日常的贩夫走卒一般,满嘴里你呀我的,一点尊卑贵贱也不懂。
容煜却不以为忤,笑道:“不若我送姑娘两个字如何?就叫‘清嘉’吧。”
凤鸾歌吓得差点跳起来。下死眼把容煜看了又看,确认前世里真不认识他后,兴致缺缺地说:“一个记号罢了,叫什么都无所谓。你还是叫我栾歌吧。”
容煜不知道为何她眼中先是闪过惊诧兴奋,又迅速转变一副漠然垂丧的样子。看来,她不喜欢自己送她的字呢。容煜长这么大,鲜少被人拒绝过,一时有些恼怒,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却又发作不出来。他久居高位,生的又好,从来都是众星拱月,人人围着他转。一生之中却从未哄过别人。也从未有人敢驳他的面子,如今倒不知如何是好。
他自是不知道凤鸾歌正在心里暗自嘀咕:我可不能答应你叫我“清嘉”,那一世恐怕是回不去了。何苦叫这个名字天天折磨我?她甫一抬头,见容煜那张俊颜上一阵红一阵白,眼中又是几分失落又是几分恼怒,与她目光相接时,却又万般都云消云散,强作镇定。就如前世里青春期的大男孩,有些莫名的骄傲和别扭。忍不住一笑:“多谢你,救了我。”
这一笑,可就恍了煜王的心神,心里比吃了蜜还受用,也就不计较她谢绝他赐名的事了,摆摆手说:“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又说:“姑娘刚刚醒来,还是传大夫看一下,本王才放心。”
凤鸾歌看看自己包扎过的手和腿,忙说:“都是皮外伤,应该没什么大碍。就不用麻烦大夫了。只是要劳驾你送我回去。”
说到回去,她便想起了长天惨死,不禁心中惨痛。长天与秋水一样,都是她贴身丫鬟。从她醒来一刻,便随她在庄子里起居。长天不似秋水那般伶俐,却也是个真心实意对她的人。谁能想到昨日红颜,今朝白骨?生死果然是一刹那的事。
容煜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说:“栾姑娘的同伴,昨日我已着人好生安葬了。只是如今姑娘要回去,本王却不甚放心。那些贼人为何要追杀你?”
凤鸾歌摇摇头,说:“他们是谁我也不知道。不过总算血债血偿。”她没有说出因为她救了云潇,关于这件事,她不想再提。
容煜也不再追问下去,只说今日天晚了,待明日一早,便送她回去。凤鸾歌也并不相强,觉得这应该是他的营帐。便问道:“你留下我,你睡哪?”
容煜微微张嘴愣了一下。庆封在一旁喝道:“放肆!王爷面前你怎敢如此不恭敬?”
凤鸾歌却不看他,只盯着容煜。容煜被她看的顶不住,咳咳两声说:“这个……姑娘不必挂心,本王自有去处。”
凤鸾歌点点头,说了声多谢。便和衣重新躺下去。容煜无法,说了声“告辞”,便震袖当先出去了。庆封忙跟在身后。出了营帐,容煜越走越快,庆封险些跟不上。他知道煜王爷生气了。也是,堂堂大魏的王爷,被一个丫头片子鸠占鹊巢,还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这在煜王身上也是头一遭。庆封琢磨着刚要开口劝解一番,不期然容煜忽然站住了。庆封差点就碰在他的背上,忙刹住步子。他看见煜王抬头望着天上的满月,又回头望望那灯火阑珊的营帐,嘴角竟不自觉地挂着一丝笑意。庆封心里也觉得惊诧,殿下竟不生气吗?那个丫头如此不知礼数,冒犯了他,他怎么还笑呢?
“殿下……”庆封期期艾艾地开口,“今夜可要在何处安置?”
整个神武营,只有王爷单住着一个营帐。其他将校都是二人一营,或者三人一营。至于普通兵卒,就是十人或二十人一营了。但是庆封也不敢贸然开口将煜王请到自己的营帐里。该死的丫头片子!却不是难为他么?难道王爷这样的,与她同处一室还能辱没了她?
“还能去哪?去你帐中吧。”容煜冷淡地说。“明日,你去送她时,顺道好好查查她的底细。”
“王爷觉得这丫头有古怪?”庆封忙正容道。
“说不好。”容煜摇摇头,“总觉得她有什么事并未说透。”
“末将遵命!”庆封领喏道。忙抢前两步,替容煜打起帐帘。
“你这帐中什么味儿啊?”一进去,容煜就皱眉道。庆封连忙把一些汗渍水透的衣服收拢敛好,又用袖子擦了擦一把木头椅子,笑道:“殿下请坐。”容煜抽抽嘴角,看看一张床榻上那青褐的被单,不知怎么弄了一大块油渍,另一张床上索性连被单也不见,只有一块毡毯。那些腌臜汗酸味直冲脑门,他虽然是长年带兵,然而内心却是清洁爽透之人,平日里连个衣角也不许有皱褶。心想这里是不能睡了。打个哈哈道:“今晚夜色良嘉,我还不困,你自便吧。”说着便大步踏出了庆封的营帐。
先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复再深深吸一口带着点夜露风味的新鲜空气,容煜才觉得有些后悔。他就不该把自己那精致的营帐让出去。如今美人无虞,自己倒成了有家归不得的游鬼。明天传出去,整个神武营不是要笑死?若再传到洛川王那厮耳朵里,唉……那他就不要活了。
其实凤鸾歌也并未睡着。一来是长天的死对她冲击太大,二是挂念着秋水和云潇,不知对洛川王府打探的怎样了,候府如今又是什么情形,她是一概不知。又怕秋水和云潇若是已经回到庄子里却发现自己失踪了,那可就要急死他们了。这么一想更是辗转反侧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走出了帐子。
抬头就看见月下那人。清冷的月辉洒在他的铠甲上,使他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朗逸的风韵里。他抬头望月,不知在想什么。人却是十分警觉的,凤鸾歌才一动脚,他就豁然回头,两道凌厉的目光射来,喝道:“谁?”周围夜巡的士兵立刻出现,泛着清辉的矛头对准了凤鸾歌。
“栾姑娘?”他诧异地叫了一声,挥退了巡夜的士兵,走过来望着她,“不是睡了吗?”
凤鸾歌摇摇头,说:“我睡不着。”
容煜温和一笑:“既是睡不着,与我一同赏这月色可好?”
凤鸾歌瞧着那月亮,又大又圆。点点头,便随他拣了个空旷处坐下。凤鸾歌笑道:“有酒吗?若是有月无酒,可算白白辜负了这好月色。”
“有。”容煜答道。不等他吩咐,早有侍卫送了两把自斟壶来。容煜笑道:“这是密州上贡的‘冽泉香’,据说是用了百种花蜜融合了极寒冽泉水酿成。最是爽口。”
他说话的功夫,凤鸾歌早就拿了一壶灌了几大口,笑道:“据说天下最有名的酒叫‘万艳同杯’,该是这个酒才对。百种花蜜?嘿,那得糟蹋多少花儿呀。”她又灌了一大口,对着月亮想起一句古诗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呃,三人……他妈的现在只剩俩啦!”她蓦然爆了句粗口,倒是吓了容煜一跳。她用酒壶指着那个月亮,喃喃地说:“不,也不是俩……呃,就我一个,一个……”
“栾姑娘,”容煜试着叫她,“你醉了?”
凤鸾歌乜眼看他,忽然一把揪起他的领子,说:“你穿成这样,一看就不是个青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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