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法门——关于实习的日常

看见法门——关于实习的日常

2017年7月12日开始，作为一名非法科生进入法院实习，无论以后从事什么样的工作，这些经历都将是我人生中不可忘记的部分。因为在这里我经历了生命中许多第一次。

1、庭审

法院在普通人的心里总是充满神秘、威严的气息，高大的椅背，严肃的神情，严谨的逻辑，神圣威严不可侵犯，仿佛是所有法官的模样。

正是带着这种天然的敬意，我第一次进入法庭参加旁听。

三位法官坐在上面，左边是公诉人和原告，右边是辩护人，中间靠后是被告席，最中间是书记员，上空是实时录像的视频屏幕。最后面是好几排旁听席。

上午九点钟的时候，庭审正式开始。

三位被告被法警押解上台，在被告席站了一排，一女两男，穿着普通的衣服，看起来并非穷凶极恶之徒。

案由是污染环境罪。

三位被告开了一个厂子，污水处理未达标而排放，被告认为原审量刑过重，认为自己的排污量没有那么大，而且认为证明自己污水不达标的检验报告存疑。

庭审分为三个环节，法庭调查、法庭辩论、最终陈述。合议庭成员由三位法官组成。

在调查阶段，辩护人和公诉人都可以就原审判决书和上诉理由发问被告人。

这场庭审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双方就证据的真实性、取得证据的合法性，环保局执行过程中的通知不到位，检验报告的资质问题展开了辩论。

最终审判长决定不当庭宣判，容后再宣布审判结果。

结尾的时候，被告被押回看守所，走到一半的时候，一直坐在旁听席上年迈的老母亲跑过来抱着女儿哭的声泪俱下，法警只得尽快把她押走。

也许她已经忍耐很久了吧，爱女之情令人动容，可是错已经酿成，即使痛苦，我们也不得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2、审判长

在来这里之前，法官在我的眼中庄严肃穆，像个标本一样的一板一眼，但是我在刑一庭遇到的几位法官，却在这个面目之外，多了一点生动的气息。

审判长是一个人不高却马大的中年人，没有头发，油光锃亮的光头是他标志性的特点。整个人不说话的时候，会让人不由自主的发怵，说起话来，嗓门都比别人高八度，有时面对不会说普通话的当事人，又是一顿连珠炮似的方言，这总让我会一脸懵。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工作的时候，竟然意外的耐心。

案由是容留卖淫案。

一个开着小宾馆的小个子女人为了多赚一点钱，跟风联系卖淫女，还让自己的儿子帮忙接送，最后在公安机关的一次扫黄打非中锒铛入狱，最后竟然发现，对方还是未满十八周岁的未成年人。这一下，罪重的让她哭也来不及。

双方争论的重点在于联系卖淫次数的问题，她原先以为只是联系了一下，双方你情我愿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法律并不会谅解这种纵容犯罪的行为。

审判长耐心的解释了很久，比如，卖淫的次数少并不会影响案件性质的界定，对方是未成年人又会如何影响量刑等等。

他解释的时候语气平静且耐心，尽管没有穿法袍，但那一瞬间，你会觉得他天生就该是一位法官。

最终，那个小个子女人还是保住了她的儿子，她一口咬定儿子并不知道整个事情，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负责接人，最终法庭对她的关于儿子的辩解予以了认定。

她是一个罪犯。

但，她也是一个母亲。

离婚之后的独自照顾孩子，经营宾馆，她像每一个坚强的妈妈做的那样，只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谁能不害怕去那个冰冷且失去自由的监狱呢？

但，她是妈妈。

3、证据

从前在电视中看律师的无罪辩护，铁齿铜牙的律师们似乎能够起死回生，把原本死罪的案件说到无罪。其逻辑就是推翻那个最决定性的证据，那么其他的辅助证据也就失去意义了。著名的辛普森杀妻案就是典型。

这也从侧面反应了在一个案件中证据的极端重要性。

其中一个案由是故意伤害，证据是证明原告伤势的医生出具的CT片和检验报告。在庭审过程中，辩护律师出具了一份新的证据，在同一家医院，同一个医生那里获得的和原告出具的完全不一样的CT片。这令公诉人都十分惊讶，以至于后来的说明和解释都很乏力。

辩方律师认为原告的CT和检验报告有造假之嫌。

审判长没有做最终裁决，因为他必须亲自去核对证据的真实性。假如证据被推翻，那么原告也将面临伪造证据的惩罚。

另一个案由是容留吸毒案。决定被告是否真的容留他人吸毒的证据来源于手机的通话记录、短信以及所处方位。

辩方律师认为，通话记录和位置记录并不能证明此手机确为被告在用，他当庭提交了一些不在场证明。

假如容留他人吸毒罪名成立，被告将极有可能面临十一年零三个月的刑期，假如证据被推翻，被告极有可能被无罪释放。

双方辩论了两个多小时，法院究竟如何采信则是一个难题。

因为从被告所拥有的前科来看，他显然并不是一个老实人，所以矛盾的地方就来了，按说我们必须就事论事，但有时候不可否认的是，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真的会影响到你的判断。

庭审的过程中，在旁听席上，有一个看起来上了年纪的女人一直在簌簌流泪，看到被告被押解回去，她跑上前去，却无奈只看得到孩子的背影，我不知道她的身份，大概是那位年轻人的母亲吧，唯有母爱才会无论你是罪犯还是好人，她的爱永远如初。

4、刑讯

这本是一次极为普通的视频提审，视频提审是在法官阅卷后，认为该上诉案件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的情况下，远程对被告进行视频提审，如果并无事实上的疑问，将采取书面审的形式，而不再公开开庭。

案由是盗窃罪。

被告人指控公安机关有刑讯逼供的作为，据他描述，派出所的人将其带至派出所的一个卫生间进行殴打，身上还存留着被烟头烫伤的痕迹。

当然，屏幕外的我们对真实情况不得而知，主审法官面对这种情况必须选择查清事实，择日开庭，重新审理。

但，无论是谁，当下此时，面对失去自由的处境，我们都是无助的，换位思考一下，这种时候，除了寄希望于那个可能是公道的法官，我们没有地方可以求助。

平日里，我们遇见困难，会下意识的找警察，似乎看到了警察，一切犯罪都会被制止，自己就一定会得到保护。

但，假如侵犯你的正是你心中的守护神，那又该请求谁的帮助呢？平时，在大家的心中，法院和公安被视为一体，是权威的有关部门，可是，在这种时刻，你会发现，我们除了求助另一个有关部门，别无他法，也唯有此刻，我们才会发现，即使曾经失望，法院依然寄予了我们对正义的期盼。

从这个意义上说，司法独立变得尤为重要。因为它是正义的最后一道保障。

5、自由

看守所之行，是跟着一个书记员姐姐去送判决书。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你才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自由的意义和价值。

这是案件审判的最后一步，把最终的结果送达被告，这个案件牵涉十几人，案由是贩卖、运输毒品罪。

看守所，一般关押着六个月以下刑期的犯人和还在审判阶段的被告人。

所里挺大的，一道道门禁的走过去，每一道自动关闭的门，都像是在给自由加上一道锁。让人不由自主的感觉压抑。一共大概有十个监室，每个监室都有一排房间，每个房间十多个人。

我们穿过一道道走廊，将判决书送达至每一位被告人手中。

廊道内出奇的热，连不经意走过的风都烫的吓人。犯人们在监室的另一头纳凉，但可以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很关注监室这一边的情况，每当我们的身影路过，他们就会不约而同的往监室门的方向看。

眼神里充满着渴望。好像在等着马上有位警官过来，告诉自己可以走了。

同一个案件，犯案的人却五花八门。

他们当中有的人带着眼睛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知道自己面临的是无期徒刑，也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没有过多的表情。在用完笔还过来的时候，还会小声的说一声谢谢。

也有人满脸横肉，从脸部到脖子满是刀疤，一看就是那种穷凶极恶，面目可憎，需要退避三舍的人，他满不在乎自己将会把牢底坐穿。

有位女犯，一直不住的询问自己将临的释放日期，得知今天就可以释放的时候，禁不住开心的手舞足蹈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千人千面，人生百态。

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人，其实背后都连接着一个家庭，也许他们渺小，但是仍然有人为他们牵肠挂肚，为他们日夜悬心，他们尽管现下穿着标号的衣服，没有自由，但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依然为人所爱。

自由是什么样子？当你拥有的时刻，你会觉得像是空气一样理所当然，可是一旦失去，你会发现你失去的不单单是自由，还有你的梦想和能力，高高的铁栅栏，一方小小的铁窗，也许刚开始你还会如监室的人们一样，下意识的张望和期待，但是假如没有了呢？

也许，生命的斑斓就在那些若有如无的空气里。

6、推理

在法官的一天中，最重要的事除了庭审，还有阅卷，有时在浩如烟海的侦查卷宗中找出些许蛛丝马迹，对于案件事实的辨认有重要的意义。

案卷分为一身法院的诉讼卷宗，公安的侦查卷、证据卷，检察院的询问卷等等，你需要根据上诉人的上诉理由，在这些卷宗中找出矛盾之处或者证据锁链。

案由是盗车案。

A是一位骗租汽车的老手，先用的假的身份证去租车店里租车，然后把租来的车卖掉，套取现金。这样的事他做过很多。

B和A是朋友，虽然没有骗租，但是信用卡套现等等的歪门邪道懂的很多。

C是一位游手好闲的人，暂无前科，一次偶然的机会对B说了自己缺钱的事实，B就出主意说，可以利用信用卡套现，但是银行需要财产证明有还款能力才给发信用卡，于是B撺掇C向自己的两个朋友借了钱，买了一辆凯迪拉克轿车。并利用行车证去银行贷款并申领了信用卡。

后来，B的两位朋友催C还钱，C没钱还，就把轿车质押给了B的两位朋友。B的两位朋友又转押给了别人，几道转押之后，车到了河南郑州。

后来，A、B、C联手，利用车辆定位器，去河南偷回了车辆，无奈事情暴露被抓。

在这个案件中，A说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去了郑州，以为只是开回C的车，而不知道车已经不属于C了。B说是自己接到C的电话，说是A和C合谋了整个事件，他只是帮忙开车的，并不了解整个事情的原委。C说，是B打电话给他，说A定位到了车子在河南，所以怂恿他去偷回车子。

当然，这里，每个人都可能说谎，也都可能说了真话。

假如是你的话，会如何采信呢？

生活真是一部推理剧，而法官的任务就是要发现那个唯一的真相。

7、被告人

刑事案件中，有许多是累犯、惯犯，坐牢对他们来说就像家常便饭，面对法官和警察，也不会有什么忐忑，甚至经常会耍一些滑头。

但是，更多的是，那些从未有过犯罪经验的普通人。他们也许一辈子是本本分分的，出于对法律的不了解，或者一时糊涂的铤而走险，而锒铛入狱。

害怕是肯定的。

怎么能不害怕呢？

那个冰冷的、远离家人的、陌生的、失去自由的地方，谁又能真正适应呢？

但是，罪已经犯下，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像小的时候，妈妈打一打小手掌心就可以过关了。

案由是开设赌场。

典型的为了金钱铤而走险。

那个全程颤抖着身子的女人，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忍不住发抖。终于在最后时刻，望着母亲，无声的哭了。

母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被周围人拉住不能上前，哭到不能自已。

最终，她还是含着泪被带走了，等待她的，也许是一个月以后移交监狱，不得不适应的长达数年的监狱生涯。

母亲的心再痛，但这一次，她柔弱的肩膀是再也无法庇护你了。

8、笔录

在法院的案卷中，笔录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因为笔录记录了这整个案件的侦破过程、审讯过程和起诉过程。在案件移交法院的那一刻开始，庭审、合议、提审、庭前会议等等每一个阶段都需要做笔录。

当然更多的笔录是在侦查阶段由公安做的，也是给犯罪嫌疑人定罪的重要参考和证据。

在阅卷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笔录。

案由是开设赌场罪。

警察：“你为什么开设微信赌博群？”

被告：“为了赚钱，嗯，还有就是……为了赚钱。”

警察：“……”

警察：“ 你有无什么违法犯罪行为？”

被告：“我有。”

警察：“……”（为什么不继续？）

警察：“水立方赌博群群名叫什么？”

被告：“水立方。”

警察：“……”（当我没问）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被告都愿意配合警察的询问，警察必须一次一次的拿出铁证，即使如此，仍然会有人耍滑头，在长达五次的笔录的中对于关键性问题保持沉默。

在一份询问笔录中其实可以发现很多问题，比如不同被告证词的相互矛盾之处，可以看清被告在纵向的时间线上，供词是否一致等等。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会觉得为什么要每次不计其烦的记录下所有的话呢？但只要一想起，也许这背后掌握着一个人命运，就又会觉得再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9、生活

每一份工作，也许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十分高大、严肃、有距离感，但是，不可否认，每个人都是平凡的人，脱下制服，不再是某某法官，而是一个妈妈、一个父亲。

那位美丽的法官姐姐有着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不得已的时候，她会把孩子带来法院，尽管有时爱闹腾，但是也给大家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欢声笑语。

那位平易近人的书记员姐姐，一边骄傲的说起自家孩子，一边又头疼孩子的调皮捣蛋。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

但每一个人也都认真的生活着，法官姐姐会认真的、不厌其烦的查阅浩如烟海的卷宗，讨论每一个需要关注的量刑细节，书记员姐姐会马不停蹄的接起一个又一个电话，从容的厘清每一份需要送达的文件，庭长忙里忙外，大事小事一起抓，在其他人轮假的时刻，揽下更多的工作。在这里，你看不到你想象中严格的上下级和电视里演的那种勾心斗角，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份工作如其他的工作一样，。正如你经商、正如你打工、正如你我从事的工作一样，平常而郑重。

但是，我们局外人总是无法了解全部的，也许法律在我们心里像神吧，因而连带他们也是。

不知不觉中，碎碎念了好多，只是自己的笔力有限，遗憾无法记录下所有，因自己的非专业背景，所以关注点可能又非常奇怪，但是，无论未来如何，我会永远记得在这里的每一个瞬间。

看见法门——关于实习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