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了一夜大雪。天刚亮,透过镶满冰凌花的窗玻璃向外看,只见一片耀眼的白色。红色的砖墙,青灰色的屋脊、墨绿色的柏树枝,全都变白了,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都融化在这单调的白色里。北风在低低地吼叫,窗台上的积雪飞着,飘着,似在炫耀雪天的寒冷……
门缝里,悄然塞进一张沾着雪花的报纸来。是那个年轻的女邮递员,冰天雪地的,她还是这么早就来了。我打开门,她已经远去,那绿色的背影在晶莹的白雪之中晃动着,显得分外鲜亮。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弯弯曲曲,高高低低,从这一家门口,通向那一家门口……
我捧着报纸,却看不下一行,那一团鲜亮的绿色,老是在我的眼前晃动、跳跃、飞翔,它仿佛化成了一只翩然振翅的鸟,飘飘悠悠地向我飞过来……
……绿色的鸟,在广袤的田野里飞着。近了,近了原来是一位送信的老人,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过来了。他的脸是深褐色的,长年在旷野里奔波的乡邮员大多这样,只是他的脸上还刻着深深的皱纹。他的一身绿制服已经洗得很旧,只有车上挂着的那只邮袋还是绿得那么鲜亮。
“小伙子,这是你的信吧?想家么?”当他第一次把信送到我手里时,微笑着轻轻问了一句。不知怎的,这位老乡邮员,一见面就使我感到亲切,在他善意的微笑里,在他的关切的询问中,我看见了一颗充满着同情和关怀的长者之心。
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在农村送了几十年信。每天,他的自行车铃声在田埂上一响,田里干活的人便围了上去。于是他便开始默默地分发信件,只是偶尔关照几句。他不仅能叫出方圆几十里地的大多数人的名字,还了解每家每户的情况呢。人们亲切地叫他老张头。他管送信,也兼管寄信。社员们发信、寄包裹,都拜托他。每每一圈跑下来,他的邮袋非但不空,反而装得更鼓了。逢到雨天,乡间的泥路便不能骑车了。这种时候,老张头要迟一点来。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雨衣,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邮袋,背脊稍稍佝偻,竟显得十分矮小。尽管总是一脸雨,一脸汗,一身污泥,急匆匆的步子常常吃力而又蹒跚,然而他却从来没有耽误过一次。这几十里泥路,实在是够他受的。
那时候,信,是我生活中多么重要的内容呵。在那些小小的信封里,装着亲人们的问候,装着朋友人们友情,也装着我的秘密——远方,有一个善良而又倔强的姑娘,不顾亲友的反对,悄悄地、不附加任何条件地把她最纯真的初恋给了我。她在都市,我在乡村,在许多人眼里,这不啻有天壤之别。有了她,我的生活中的劳累、艰辛,仿佛都容易对付了。像所有在初恋中的青年人一样,我激动、陶醉,常常陷入幸福的遐想……这一切,都是她的那些热情的信给我带来的。而所有的来信,又都是通过这位老邮递员送到我手中的。下乡不多几天我就深深地感觉到,这位送信的老人,对于我是何等的重要!每天,我都急切地盼望着,盼望着他的绿色的、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那条被刺槐树阴掩隐的小路上。那心情,就像远航在大洋上的水手盼望着从空海面上升起飘忽朦胧的海岸,就像跋涉在沙漠里的旅人盼望着从荒寂的黄丘中露出郁郁葱葱的绿洲。每次见到他,我的心总会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血也仿佛会流得更快:今天,会有她的信么?……
这一切,这送信的老人想来是不会知道的,他每天要投送成百上千封信呵。他的表情好像有点麻木,密密的皱纹里,似乎流淌着几丝忧悒。然而对我,他却总是特别关注一点,每次把信送到我手里时,他会朝着我友好地点头一笑。日子久了,我觉得他那一笑似乎变得意味深长了。这笑里,有关心,有赞许,也有鼓励,有时他还会笑着轻轻地对我说一句:“又来了。”又来了?是她又来了!哦,这老人,仿佛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或许,在那些右下角印着金色小鸟的相同的信封上,在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迹里,在那个固定不变的寄信人的地址中,他隐约窥见了我的秘密。
人与人的了解,真是一件难以捉摸的事情。有些人整天厮混在一起,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过后细细一想,却仍然有一层烟雾笼罩着,只能看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而有些人交流甚少,只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只是寥寥几句对话,甚至只是无声的一瞥,留在你心中的印象,却鲜明而又亲切,历久而难忘。这送信的老张头,我和他几乎没有说上过一句囫囵的话,每天,当他把信送到我手中时,我们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我却感觉到,他是了解我的,包括我内心的秘密。这个善良的老人,他同情我,关心我,也喜欢我那远方的姑娘,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一个插队在乡下的孤独的知青,他赞赏这种爱情。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明确地告诉我这所有的一切。
我觉得,在我们无声的交流中,有一种信任,有一种心灵的默契。倘若他问我,我决不会对他有任何隐瞒的,所有的过程,所有的细节,我都愿意向他和盘托出。然而他从不问我。
有时几天收不到她的信,我便会着急起来,老张头送信离开时,我总是一个呆呆地站在田头,那模样大概很失落很可怜。“不要急。”他用简短的三个字安慰我。有一次,见我太失望,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说:“送你两句诗,怎么样?”我很吃惊,他也懂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笑着说出了秦少游的两句词,转身上车,朝我挥了挥手。他的绿色背影消失在远处,他的声音却久久萦绕在我耳边,像一股清凉的泉水,缓缓流进我焦虑的心,使我平静下来。
月有阴晴圆缺,爱情,也总是曲折的。晴朗的天空会突然飘过乌云,平静的水面会随风漾动波澜……因为一些小小的误会,远方的姑娘竟和我赌气了,一连一个多月没有来信。这似乎是一次真正的危机,我陷入极大的苦恼之中。老张头知道我的心思,每天来到田头,他总是凝视我,然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他没有说一句安慰我的话,但从他的表情中,我能感觉到他深切的同情和真挚的关心。他的目光,分明在对我说:“要经受住考验。”
就在这时,老张头突然退休了。听人说,他身体不好。这一带的邮递员换上了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正是初春,连着下了很多天雨,摩托车无法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行驶,那小伙子竟然好几天没有来送信。在老张头上班时,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那正是乱哄哄的年头,乡村的邮局大概也没有人管,社员们都骂开了。那天正在田里干活,忽然有人叫起来:“老张头!老张头回来了!”我抬头一看,果然,在那条槐阴摇曳的小路上,老张头慢慢地走过来了。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了白的绿色制服,肩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邮袋。一个多月不见,他看上去竟老了许多,背脊比先前佝偻得更厉害,头上也似乎添了不少银丝。看着在他脸上那些密密的皱纹里滚动的汗珠,看着那一身沾满泥巴的绿制服,我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恻隐之情,这老人,此时该是儿孙绕膝,享受着天伦之乐,可他却在这泥泞的道路上负重奔波……
没有人发号召,在田里干活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路边把老张头团团围了起来,亲热地问长问短。人们的热情,显然使老人激动了,他一面分发信件,一面“嘿嘿”地笑着应答,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人问:“哎,你不是退休了,今天怎么又来送信了?”
老张头一下子收敛起笑容,脸上有了火气:“是退休了。今天去领工资,看到信件都积压在邮局里,那怎么行!一个邮递员,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信搁浅在半道上。他们不送,我老头子送!”
说着,他朝我走来,脸上又溢出真诚的微笑。看见他在信堆中挑拣着,我的心不禁怦然跳动……呵,雪白的信封,金色的小鸟,那熟悉的字迹!老张头把一封我日思夜想的信递到我手中,低声说了一句:“你看,我知道她会来的。”
真正的爱情,毕竟不是脆弱的,误会涣然冰释了,我的小鸟终于又飞回来了!这信,又是老张头送给我的。就在我捧着信激动不已时,老张头已经步履蹒跚地远去。久久地,我目送着他,只见他那瘦小的背影,在春天彩色的田野里摇晃着,缩小着,终于消失在萌动着万点新绿的远方……
有过这样的经历,我由衷地对邮递员怀着一种真挚的敬意。有时真想拦住在路上见到的任何一位邮递员,大声地对他说:“谢谢你!谢谢你们!”离开农村后,我又遇到过几位为我送信的女邮递员,虽然没有什么交流,但她们给我的印象都是踏实而热情的。她们常常使我想起老张头。
此刻,手里捧着当天的报纸,我依然看不下一行。洁白轻柔的雪花,依然在窗外纷纷扬扬地飘舞,而报纸上的雪花早已融化,变成了一颗颗亮晶晶的小水珠,在我的眼前闪烁……我忽然想起杜甫的两句诗来:“杨花雪落覆白萍,青鸟飞去衔红巾。”青鸟,这是神话中美丽的小鸟,自古以来便被比作传递爱情的信使,受到人们的赞美。人民的邮递员,不也是忠诚、坚韧、值得赞美的青鸟么!
一九八一年春
(本文选自《赵丽宏语文课》,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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