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二爷常在东市的茶馆门口摆摊儿。
程二爷卖的,不是玲珑珠宝,也不是胭脂香粉。但是他的货,却比玲珑珠宝还要闪眼,比胭脂香粉还要扑鼻。这程二爷卖的,是他自己做的江南糕点。
京城大,手艺人也多。而这手艺人,则多多少少都有点自己的脾气。可这程二爷算是手艺人中的奇人,立下的规矩更是令人费解。
程二爷的点心外观精致,一个个小小的糕点放在桌子上,单是看着就觉得心里头欢喜。若是尝上一口,啧啧啧,定叫你不想再吃别人家的货。程二爷与茶馆老板投缘,茶馆老板提出让他专门向茶馆供货的想法,利润三七分,老板三,程二爷七。老板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与程二爷交好,二来也是想用程二爷的点心给茶馆涨涨人气。而程二爷若答应了,则不必风吹日晒的摆摊,也落得一个清闲。可交情也好,安逸也罢,这程二爷居然生生拒绝了。起初茶馆老板以为二爷不好意思占那么大的便宜,又三番五次向他提议,可每次程二爷都拒绝了。老板这才明白,程二爷是真心不想做这笔买卖,只得随他性子,替他在茶馆门口摆了个摊。
您说这程二爷,放着好好的大买卖不做,反而爱上小本生意,这可不是奇人?您别说,这二爷还有更奇的呢。
据说啊,这程二爷在茶馆门口摆摊第一天,就找茶馆老板讨了纸笔,洋洋洒洒五个大字--“只卖给孩童”。接着,又找老板拿了三只大瓷碗,家伙一摆,就开始卖他的江南点心。
程二爷摆摊,众人围观,个个看着他的字呵呵笑。几个汉子不信邪,非要买程二爷的点心,可他们抬价也好,威胁也好,程二爷还真就不卖。后来众人渐渐觉得无趣,便不再拿他逗乐。耐不住想吃他的点心时,也只好差遣自家或邻家小孩去买。若哪天程二爷心情好了,会把四个碗倒扣过来,下面铺上蒸笼里的纱布,一个碗里放上点心,谁能够猜中点心在哪个碗里,程二爷就会把它送给谁。每次周围的小孩都跃跃欲试,只见程二爷屏气凝神,三个指头稳稳按住碗底,道一声:
“盯好喽!”
刷刷几下,几个碗便换了位置,小一点的小孩几下便晕了脑袋,大一点的小孩勉强能盯住有糕点的碗,可程二爷一揭开碗,诶?竟是空的!那小孩急忙揭开别的碗,只见那点心安安静静的躺在那呢。有的小孩被逗急了,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碗都看不清了。但奇怪的是,这时候再来一次,反而又能选中点心了。所以二爷摊子边,常常有一群泪眼朦胧,却乐着吃糕点的孩子。
据说这程二爷,以前可是住在北市的。北市是何许人住的?那可都是达官贵人,大富人家。这程二爷啊,以前可是程家的二少爷。程家以前本不是什么大户,一家人从江南出来闯荡,却硬生生靠着做糕点的手艺住进了北市。
一开始呀,这程二爷也不叫程二爷,叫程二少爷。程家住进北市后,程二爷的爹娘也从程叔、程嫂变成了程老爷和程夫人。虽然叫法变了,但程家人却干的也是平常百姓的事。和靠经商发达的人不同,程家这样的手艺人,钱全是一分一分切切实实赚来的。即使有钱了,也要和面、揉面,和街上菜场摆摊的小贩没什么区别。大家虽唤一声程老爷、程夫人,但在街坊邻居心里,他们还是那个上不了台面的程叔、程嫂。
家大业大后,程家夫人怀上了程二爷。程家夫妇一辈子吃苦,大儿子出生后也没少过过苦日子,现在发达了,自然不想让小儿子再跟着受累。可以说,程二爷是从出生就被宠到大的。
程家大少爷学了经商后,全国到处跑,甚至还和西洋人打起了交道,生意越做越大。程二爷反而没有像程家夫妇期待的那样成为人中龙凤,他生性喜闲,天天溜溜狗,斗斗猫,泡泡茶馆,也喜欢帮帮家里的店,但就是没有搞事业的心。他可搞不明白他哥,钱咱也不是没有,够用不就行了,为何还要为了赚钱搞得家也不回?
街坊邻里都在传,程家大少爷是个好苗,是程叔程嫂拜年修来的福分。相比之下,这程二少爷可是太不争气了,不仅不去想想赚大钱路子,还天天闲逛,跟着老爹老娘街头巷里的吆喝买卖,不像他哥一样有志气。
这话不知道怎么传到了程家夫妇的耳朵里,他们心中也急。这程二爷看着他们急,自己也不淡定了,天天忙着出门去寻发大财的法子。
可从小到大,程二爷除了在店里帮忙,就只会玩了,可这玩也不能玩出钱来罢!正想着,程二爷突然听到路边一声嘹亮的鸡鸣,寻声望去,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呵!这是在斗鸡呢!二爷心生一计——谁说闲玩不能赚钱!
此后,二爷一路从斗鸡、斗蛐蛐玩到了麻将、牌九,最后沉醉在西洋的彩票、抢场中一发不可收拾。父辈灵巧的手艺发迹了程家,程二爷手也巧,却被他用在了赌场上。
那时,程二爷被称作“鬼手”。为何?无论桥牌还是麻将,十次有八次,程二爷都能够拿到大牌,顺牌,那剩下一两次,拿到的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但其实,程二爷最出彩的还是骰子。二爷喜当庄家,骰子玩法也很简单,三个黑色的骰盅,一个骰盅里三个骰子,比大比小你定,程二爷则负责摇骰子。程二爷这手,玄乎得很,快得晃眼,能把空中的苍蝇都逮住了。
和程二爷赌骰子,他不会每次都赢,但一场下来最后赢钱的却总是他。赌坊里的人自然觉得其中有猫腻,但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出来。坊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没有出老千的证据,就不能告发。自程二爷赌博后的三年五载,赌坊里的人换了又换,走了又走,却愣是没有一个人能看出程二爷的门道。
您还别说,这手艺也的确唬人,自从二爷去了赌坊后,周围的同龄人也开始尊称他为程二少爷。但是这手艺,却不被家里人待见。他自个也郁闷,赌博赚钱轻松,又能赢得周围人的尊重,为何自己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被家里人待见?这样一想,程二爷去赌场去得更凶了。程嫂把门锁了,程二爷便撬锁出去;程嫂把程二爷的鞋藏起来,他索性不穿了,赤脚跑去赌坊。程嫂没办法了,只有哭,却也哭不动二爷的心。最后是程叔忍无可忍,在程二爷又一次从赌坊回来时,给了他一大耳光。程二爷自小受宠,哪挨过这委屈?一气之下,他竟跑走了。
程叔这一巴掌,却是生生把程二爷的人生换了个方向。
程二爷跑出家门后,想了想发现自己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只好回赌坊。赌坊是孙老板的,也是他,教会了程二爷如何赌博。
见程二爷回来,孙老板忙上前询问,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孙老板劝说到:
“你爹娘是老手艺人,对我们这一行有偏见。要不你下次就赌个大的?大赚一笔,定让他们刮目相看!”
程二爷转念一想,自己一直都小打小闹,或许是这样才会让爹娘嫌弃。这要是能做出一番事业,或许爹娘会不再阻拦他。他连连点头同意,忙让孙老板帮忙安排。
这次和程二爷赌的,不再是他的同龄人,而是真真正正靠赌博发达的人。也就是说,如果程二爷赢了,就能证明自己可以靠赌博谋生。
开始时,程二爷有赚有赔,但渐渐的,他赢得越来越多,心上的弦也越来越松。在连赢几局后,程二少爷看了看自己的筹码,觉得是时候结束这场赌局了。
“全部下注。”
程二爷自信满满的说道。
“加注。”
对方的回答却着实令程二爷有些诧异,这局面已经明显掰不回来了,为何对方还要硬着头皮加注?但程二爷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对方是大人物,不想输了脸面,才决定加注,自己便放平心态准备悄悄置换骰子。
“你出老千!”
突然一名赌客喊到。
二爷心里头一个激灵,但又觉得自己苦练那么长时间的手艺,不应该被发现了才对,便应到:
“你怎血口喷人!”
对方一脸不屑,说:
“我看到你从包里换骰子了。”
程二爷心里暗笑,他之所以出老千不会被抓,就是因为他出老千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其他人出老千,往往是在包里或袖子里事先备好了骰子,遇到不如意的点数再换。而程二爷之所以那么长时间没有被抓,就是源于他手速极快。他不需要事先备好骰子,而是直接把骰盅里的骰子翻成自己想要的点数。所以当对方说出这话时,他就知道他们是在诈自己。于是,他自信的说:
“你不信我可以来搜。”
周围人热热闹闹全围了上去,程二爷双手双臂张开,任由对方搜查。一赌客把手伸进二爷衣兜里,却从那人自己的袖子里滑出了一个骰子。但这赌客恰好挡住了别人的视线,看到这一幕的只有程二爷自己和二爷背后的孙老板。
程二爷连忙抓住这赌客的手,大声喊到:
“这骰子是从你手中滑落出来的,孙老板也看到了,你想害我!”
程二爷忙给孙老板使眼色,想让他救场。可这孙老板,却一脸为难的表情说到:
“程二少爷啊,我看你平时品行端正,骰运又好,正碰上你困难时节,才想着约个局和在坐各位老板开心开心。但没想到啊,你居然是这种出老千的人。坊里的规矩你也懂的,按理说是要切手指的,看在你是老熟人的份上,一赔十便放你走了罢!”
这下轮到程二爷傻眼了,谁能想到大福星翻脸不认人,变成了大灾星!
更令人惊讶的是,陈叔得知了程二爷败光了家产,只是默默的去了当铺,而程嫂也只是悄悄的躲在房间里哭,仿佛当初那一巴掌,只是程二爷自己的梦。而那个活在邻里们口中的程大少爷却现了身,他非要把老爹老娘带走,把他们带得离这个败家兄弟远远的。程二爷委屈,但也知道理亏,只得由着大哥安排。
离开了父母的程二爷搬出了北市,来到了东市的菜市场摆摊。这程二爷在店里帮过忙,打小手巧,加上他又爱玩,喜欢琢磨生活里别人不屑一顾的事,那脑袋自然能想到一些别人想不到的机灵主意。而现在,他把这些琢磨出来的东西,都用在了糕点上。今天把它变个花纹,明天加点馅料,后天又换个新奇的蘸酱。这小小的点心,都快被他玩出花来了,他这生意,居然比程叔程嫂的还要红火。
渐渐的,程二爷有了钱,在西市买了套房。可他买房后的第二天,就把摊子挪到了茶馆门口,又立下了只与小孩买卖的规矩。人们迷惑不解——真有人不做送上门的买卖?!有好事人问程二爷,却见他泯一口茶,悠然说到:
“挣多挣少,舒服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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