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前三分之一,十分立体的塑造了一个“不上道”的知识分子形象。男主池大为将孔子的“克己复礼,万世师表”、孟子的“舍身取义,信善性善”奉为圭臬;将屈原的“忠而见逐,情何以堪”、司马迁的“成一家言,重于泰山”当做毕生追求。一心想要内不愧心,外不负俗,君子之风,流泽万古,肩承社稷,肝胆昆仑。
热血未凉,书生意气,反过来说是教条主义严重,守着几条原则以为是真的。国人向来崇尚教育,但我们受过教育的人往往又会受到它的伤害,学了一肚子不合时宜的东西,和世界格格不入,对世界充满了迷茫不解。想起我年少时读《挪威的森林》, 那时最能引起我共鸣的是女主直子在精神病院那一段关于“扭曲”的思考。直子在20岁生日不久后决定自己住进精神病疗养院,“假如你不想进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达地委身于生活的河流。”这是直子的医生玲子告诉渡边的话。直子喜欢疗养院,她不想离开,因为外面的世界很可怕,简直就是万劫不复。
“我会渐渐忘记谁是患者,谁是医生。那真是很奇怪的感觉。虽然说很奇怪,但是一边打球一边看周围的人,就会觉得每一个人都是同样扭曲的。有一天,我把这个看法告诉主治大夫,他对我说,你的这种感觉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他说我们到这里来不是矫正扭曲的,而是要来学习适应那种扭曲的。他又说我们的问题之一,就是无法承认并接受那种扭曲。就像每一个人都有他独特的走路方式一样,感觉、思考和看法也都有不同的地方,即使想改正也不是一蹴可及的,如果勉强修正,恐怕别的地方又会变得很奇怪。或许我们是真的无法适应自己的扭曲吧!所以就没有办法把这种扭曲所引起的真实痛苦好好地加以定位,因此只好远离它,进到这里来。在这里我们不会去折磨别人,别人也不会折磨我们,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是『扭曲』的。这就是这里与外面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外界有很多人都不晓得自己是扭曲的。但是在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扭曲正是一个前提条件。”这是直子写给渡边信中的一段话。所谓的精神病、怪人,只是因为和大多数人不一样而已,因为没有学会妥协,没有扭曲自己,执着于自己的世界不肯离开。它恐怕说出了每一个怀揣赤子之心孤芳自赏的少年的所想。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有时候会惊异于看上去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们,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通性别不同年龄不同时代,往往竟有如此惊人的不谋而合。而有时候,表面上看生活在同一个物质世界,披着差不多的躯壳的人们,彼此精神世界又是咫尺天涯。
殊不知人间真实从来不从原则出发,利害才是真的,原则只是一种装饰,一种说法。这样都几千几万年了,不会因谁而改变。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世界是灰的,你认为它清它浊,都是你的问题。一切二元对立都是错觉,只存在于人们的头脑里,在错觉之乡:黑与白,生与死,善与恶。
主人公池大为曾是个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真君子,虽然有时候迂腐清高到让人恨铁不成钢,但又会被其感动。他曾以为自己可以闲云野鹤一辈子,可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在他娶妻生子遇到一次次怀疑人生的严重打击以后,他才明白“这个世界只有一种高贵,上去了不高贵也是高贵,下来了高贵了也是不高贵,高贵不高贵要看现实,不能看自己的感觉。”
现代人的欲望都被扭曲了,这是商业文化的误导,也是商人们为了赚钱设置的一个陷井,引诱人们去追求那些多余的东西。殷纣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他也只有一只普通的胃,秦始皇筑阿房宫为室,他也只有五尺之躯。自我是人性的盲点,人太爱自己,本能地从自我的立场去体验一切,评判一切,本能地排斥那些对自己不利的东西。人们对事情的态度总是由自己的情感和利益决定的,没有什么客观性可言。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赞成和反对,可那些缘故的依据又是什么?不论事情转了多少个弯,说到底那些缘故只能是自己。偏见无法依据逻辑来矫正,它本身就是一个逻辑起点。道理随着利益转,因此各有各的说法。小人物如此,大人物更是如此,不同的只是小人物没有力量左右事情的方向。
“谁也不是生活在云里,突然掉到人间来的,开始的时候,谁没一点心理障碍?我们这些人,谁没有一点骄傲?可守着这点骄傲,舍不得委屈自己,那怎么办?要世界来迁就自己,那不可能。”《庄子》曾说到过两只龟,一只钻在污泥里,一身腥臭,可它是活的,一只死了被供在庙堂上,供帝王占卜之用。时代变了,世界成了一个庞然大物,社会分工的门类多到不可想象,而每个人只占据着小小的一角。从这个小小的角落能够去设想对天下的意义吗?市场只承认眼前,绝不承认时间后面有什么神秘的东西,这瓦解了太多的人生想象。当一切都在消费欲望的平面上展开,人们就再也不能去想象什么天下千秋。何况,那些牺牲的理由,那些神圣的光环,都随着时间的推移显露出凡俗的甚至颓败的真相。像沉在大海深处的一条小船,被黑暗的时间永远地掩埋。
池大为开始真正“入世”起来。不把自己看成什么,才可能成为一点什么,一开始就把自己看成什么,那到头来什么也不是,这是生活的辩证法。把自己看那么金贵,总想上面慧眼识英雄,可能吗?屈原和李白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他们才气冲天,不可拘于斗室之内,性情独异,不肯垂首低眉伏小。他们是为社会不容的人,官场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他们必须出局。这成就了他们,又祸害了他们。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是几百年一遇的天才,才没被浪花淘去,淘去的就不知几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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