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结束的那天晚上，耳边是窗外的海风声，我百无聊赖的翻手机，不肯轻易去睡。无意间看一篇题为民国世纪渣男胡兰成的文字。
我初中喜欢的另两个作家在作品里提过张爱玲，甚至很多人拿她的书和《红楼梦》比肩，因此那时看了很多她的书。却不喜。私以为张的小说确是学了红楼的形，只不得其神。哪怕那些故事看起来无比真实，乃至残酷，却总是少了灵魂。但不可否认，张爱玲确实悟性很高观察力强又有才华，所以哪怕她还没谈过恋爱，也可以编出感动很多人的爱情故事。
及至我上高中时，她的生前绝笔《小团圆》出书，我也没去看，只听说很多书评说这本书不好看，写的乱七八糟。
因为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加上后人的意淫，使得张在这段感情里，成了一个为爱低到尘埃里的蠢女人。
虽不是张迷，但我一直觉得，她是个绝顶聪明清醒疏离的人。
就像张爱玲自己说的，冰心、白薇之流根本不配与她相提并论。这是事实，哪怕她编的是世俗的故事，却始终是冷眼旁观的格局。我以为这样的人，总不至于如此被爱情冲昏头脑。所以不由又对张产生好奇，于是那天晚上我一口气看完了《小团圆》，那是一篇自传体小说，她将自己化为女主盛九莉写的。
从晚上九点到凌晨两点，看了五个小时却浑然不觉，在我看来，《小团圆》是张爱玲这辈子写过最好的长篇，当然，也有我个人偏爱意识流写法的成分。
《小团圆》写了张家那表面风光无限内里腐败不堪的大家族，亲戚的乱伦自私、仆从的冷漠势利、至亲的荒淫霸道、旧贵族的腐朽败落、时代更迭时的思想冲击……就像一场闹剧，你方唱罢我登场。它把金玉下的败絮拆给我们看，让人感慨万分。
印象最深的是，张爱玲遭了父亲的殴打软禁后逃到了母亲姑姑家，夏天里弟弟也来了，带着一只报纸包的篮球鞋，说他也不回去了，一双大眼睛吧嗒吧嗒地望着母亲，潮湿地沉重地眨动着，是这样无助，但他的母亲是一个理性的人，不可能像无数有热情而没有头脑的母亲那样，把儿子搂在怀中——死也死在一起，这是一句多么愚蠢的话。她很有耐心地解释给弟弟听，说自己的经济能力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育费，这个名额已经被他姐姐占据了。张子静哭了，张爱玲也哭了，而他们的姑姑甚至不肯留子静吃一顿晚饭。
看张爱玲写自己出国前的经历，会让我联想到高尔基的《童年》，只是高尔基好歹还有个温暖有人性的外祖母，可张爱玲什么都没有。
她坐上出国的航船，同行的炎樱邀她一起与亲人告别。她拒绝了，一个人在船里大哭；
她当掉了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哪怕那时她一点也不缺钱，只是不想再想起母亲和弟弟；
她真的很绝情。
燕山问她，你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张爱玲说，不知道，应该是个好人吧。
燕山知道胡兰成的用情不专，曾大声的说，一根汗毛都不能让他碰……
张爱玲一面忍着笑，也很感动。
燕山是个导演，他们在一起过，只是这段感情不为人知。
彼时张爱玲还没和胡兰成分开。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她在书中这样写。
其实很多时候，从一个写作者的角度说，都会无限用文字放大自己的感官世界，来达到感动读者引起共鸣的目的。并且作者很多情绪都是一时的，只是被写下来的那一刻，以文字的形式成了永远。于是很多读者被这些客观因素误导了。
热恋时，张爱玲崇拜胡兰成。彼时在胡兰成眼里，张爱玲又何尝不是完美女神？只是热情消散后，他们开始理智的打量彼此，对方骤然跌下神坛。
其实，两个人互动时，你对他的感觉是怎样的他对你的感觉也是怎样的，正如照镜子。但你并不知道他也是这么想的，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终究谁也骗不了谁。
她爱过胡兰成，但也是真心实意的喜欢过燕山。就好像胡兰成爱过张爱玲，但又对小周一往情深。
但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胡兰成一生中风流情史无数，可他对张爱玲说，自己的第一任妻子才是最让他难以忘怀的；张爱玲和燕山恋爱，三姑不屑的对她评价，你对燕山和胡兰成的认真程度不一样。
不见得喜欢的成分减了多少，只是人就是这个样子，往后哪怕是对同样的人或事，都很难再提起当年那颗青涩炽热的心。这就好像生物学上的免疫系统一样，同样的病菌入侵身体，第一次可以是毁灭性的打击，但是这以后甚至造不成伤害了。
至后来燕山也出现了第三者。他是结了婚才告诉她。但张爱玲也只是说，燕山的事她从来没有懊悔过，因为那时幸亏有他。
再也不似第一次对胡兰成的感情，那样痛彻心扉。
他们这段感情里说不上谁亏欠谁，胡兰成是张爱玲的初恋，可张爱玲不是他的。
仅此而已。
张爱玲想要的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胡兰成给不了。《回家的诱惑》里艾莉骂洪世贤找小三，渣的明明白白洪世贤却对她说：“要不是当初我搞了你这个小三，你还进不了我家门呢。”
听起来有点想笑，却无比真实。其实人从来都不是只会爱一个人。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在更多情况下都是出于一种自律一种责任感。而胡兰成们显然不属于有这种责任感的人，毕竟当初张爱玲也是作为第三者，插足了胡兰成和他前妻的那段感情中。
于是张爱玲终于下决心提出分手。哪怕她曾经很舍不得，很痛苦过，但她一向是个聪明人，他们在一起三年，她用三个月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了。
她一向都是个狠人。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像个无心无情的杀手。
可是，每个人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怀抱着一颗纯净善良柔软的赤子之心的。张爱玲也不例外，儿时，她在银暗的大房间里躺着看书，只有百叶窗上一抹阳光，她看了许多书，喜欢给小伙伴们讲故事。她还喜欢画画，总是给别人画像讨别人开心。她有许多发财的梦想，要救弟弟韩妈出去。离开这个让人喘不过气地狱般的“家”。
只是后来呢？
少年时的张爱玲是个又热情又孤独的人，热情来自天性，孤独源于多思，从父亲那儿逃出来，她孤注一掷地跟了母亲，“我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害怕被丢弃，害怕受伤害。可她爱的人们，却亲手毁掉少女张爱玲对于这绝对光明的世界的毫无保留的信任，这使她从此充满了警惕。
在英国读书时，她亲历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她经历了饥饿与炮火等危险，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孤独：
“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三姑向来淡淡的，也不会当桩事。母亲她根本没想起。炎樱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是一样。
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
父亲带给她的恐惧，弟弟带给她的是悲哀，韩妈带给她的是失望，母亲给她带来的是幻灭，姑姑对她的影响是真实。既然这世上，没有哪一种爱不是千疮百孔的，何必离得太近，让彼此都穷形尽相。
长大后的张爱玲一层一层为自己穿上厚厚的铠甲，与他人隔绝起来，冷漠薄凉自私的对待任何人和事情。
只剩下钱，是她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所以哪怕张爱玲这一生都比身边大部分人过的富有，但她却比谁都看重钱。
胡兰成爱上小周，他说自己同时爱着两个人。张爱玲对胡兰成说她为此感到很痛苦，胡兰成回说：“你有如此强烈的情绪也是好的。”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胡兰成。
人的身体记忆分为三类，身体的正性记忆；身体的中性记忆；身体的负性记忆。
每一种身体记忆都有意义，每个人能走到现在、活到今天，都是美好记忆滋养的结果。就算经历过创伤的人，也会有让她感到温暖记忆。这些记忆被身体记住，储存在身体里，只是自己并不知道。
最喜欢书的结尾，是张爱玲的一个梦。
“但是有一次梦见五彩片“寂寞的松林径” 的背景，身入其中，还是她小时候看的，大概是名著改编，亨利方达与薛尔薇雪耐主演，内容早已不记得了，只知道没什么好，就是一只主题歌《寂寞的松林径》出名，调子倒还记得，非常动人。当时的彩色片还很坏，俗艳得像着色的风景明信片，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胡兰成）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他们曾爱过。
她已不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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