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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仲景桥附近散步,被一段铿锵有力的豫剧唱腔吸引了,唱戏的是一个50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个子不算高,身材略微偏胖,短发,微黑的脸色。她站立在一棵茂密的大榕树下,旁边一把靠背椅子上坐着一位大爷,精神矍铄,很专注地拉着二胡。她的唱功和招式一看就有专业范儿,唱的是花脸,底气十足,声音嘶裂而高亢。
我坐在距离不远处的石阶上侧耳细听,还别说,这种粗犷爆炸的唱腔听着听着还有点儿上头,挺过瘾的。
“他封父汾阳王人称千岁,把他的金枝女许儿为妻,招附马哪一点不称儿意,你竟敢在宫院怒打金枝……”噢,听到这儿,才恍然明白,他原来唱的是《打金枝》。这个戏小时候不止一次看过,是讲郭子义的儿子郭暧醉后怒打公主的故事。因皇帝深明事理,劝说教育了公主,不仅没有加罪郭暧,还将他的官职提升了三级。这之后,公主收敛了骄横的脾气,变得端庄贤淑,一心相夫教子,夫妇恩爱白头。郭氏家风也因公主的贤德而流传后代。
这巜打金枝》勾起了我小时候在农村看戏的回忆。大约是在上世纪七十和八十年代,戏曲在城乡非常火爆,那时候的农村娱乐方式特别单调,除了轮流到各村为老百姓免费放的电影,就是村里唱大戏了。我们那个村,历史上是个有名的集镇,我家门前就是街道,逢双集,赶集时街上的人摩肩擦踵、人声鼎沸,买卖各种农具、蔬菜、牲畜等。村大人多,书记重面子,不管是弄啥,喜欢大声势,唱戏也要请大班子,每年收完秋农闲时节和过大年时,都要请县豫剧团的戏班子来唱上三五天,我们那时看县剧团的演员就跟现在看明星差不多,唱的好的更是被崇拜的不得了。剧团还没到前,村北打麦场里已搭起了高高的戏台子,等帷幕、灯光一齐毕,唱戏的消息就象长了翅膀,很快就传遍了十里八村。
我外爷最爱看戏,每逢有戏,妈就让我哥去把外爷接过来,外爷对看戏向来郑重,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新棉袄,脚上穿的鞋或靴总是一尘不染,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有种仪式感。我很盼望外爷的到来,不光是外爷懂戏,还有就是妈给外爷摊的煎饼、蒸的油卷太诱人了,这些平时难得一见的好吃的,妈也会分给我们兄妹一点儿解解馋。
戏在人们的期待中开始了,热热闹闹的人群搬着椅子板登涌向村北。因为外爷来看戏,我比谁都更加兴奋,和几个要好的小朋友一起,早早就占好了地盘,只等开戏前外爷落坐。到现在还印象深的戏有《卷席筒》、《狸猫换太子》、《穆桂英挂帅》、《打金枝》、《赵氏孤儿》等,你别说,扳着指头算算,好曲目太多了,这些戏真是一波三折,很能抓人眼球。听哭戏的时候,眼皮浅的妇女都是泪涟涟、凄切切,看到坏人做恶时,恨不得这些害人奸人下十八层地狱,演员在台上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看戏的在台下一会儿喜,一会儿怒。外爷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再看外爷,看起来完全沉浸在戏中,别人是又哭又笑,外爷是用手在腿上轻轻打着拍子,跟着台上的人小声哼唱。外爷平素里会很多唱段,原来戏文就是这样记到心里的。
外爷痴迷于戏,无异是一种外人体会不到的精神享受。而孩子们对于看戏,更多的是喜欢那种氛围、那种热闹劲儿,还有那充满着诱惑的各种零食和稀奇的小玩艺儿,我也一样,看的半懂不懂,喜欢听花脸唱,花脸上场就来劲儿,遇到老旦唱就坐不住了,一转身便从人缝里溜出来,卖甘蔗的、炊糖人的、卖梨膏糖的、炸菜角的……看的是眼花缭乱,我拿着外爷给的零花钱,给自己买一串花戏台(圆球型的米糕),给外爷和妈妈买几块梨膏糖,再喜滋滋地从人缝里钻进去。我把一块梨膏糖放进外爷嘴里,外爷听戏的神情就越发陶醉了。
戏散场后,我家过道里便成了饭场,邻居们知道外爷会讲戏,到了饭时,一个个端着大海碗围过来,蹲在地上吃着说着,交流着没看懂的地方,你一言我一语,意犹未尽。外爷一高兴,还会唱几嗓子,他最拿手的是寇准背靴中的一段唱词:“下朝来一边走一边盘算,忘不掉这朝阁事愁锁眉间……”唱毕,众人齐声喝彩,外爷虽说年龄六十七八岁了,但人和善儒雅,如果加上扮相,妥妥地能赶上县剧团的演员了,不难想像,我对外爷有种打心底里的钦佩。
后来,我这个成绩不怎么好的学生磕磕绊绊上了高中,看戏这件事与我渐行渐远。那年的秋天对于来说,是最悲伤的一个秋天,我刚入学不到两个月,传来了外爷因心脏病离世的消息,我伤心的不能自己,脑海里全是外爷活着时的各种情景。临开学时,外爷还在我家小住,帮妈剥着棉花,还一个劲儿叮嘱我要用功学习,他说,要找时间带我去见见校长,校长家是乔庄的,他认识,乔庄与外爷家只隔一条马路。外爷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记得当时我流着泪为外爷写了篇长长的祭文,只可惜没有保存下来。
外爷去世后,我突然象开了窍一样,发了狂似地学习,稍微浪费一点儿时间就觉得可惜,心里暗暗发誓非考上大学不可,后来也算是得偿所愿。上高中那三个年头的春节,戏照唱,村庄里照样一片欢腾,但我再也没去看过一次,妈心疼我学习太苦太累,想让我放松放松,三番五次劝我去看戏,我都摇摇头,继续埋在书堆里。后来,妈把这件事当做我学习刻苦的明证,在弟妹们面前时常说起,夸我戏在家门口都不去看。其实,我自己心里明白,没有了外爷,这戏已不是以往的戏了。
九十年代,电视机兴起,戏日渐没落,再也不复往日的风光,但老辈人对戏仍存在着解不开的执念。 每次回到老家,那条熟悉不过的街道上,总有老人蹲在家门前,身旁放一个收音机,收听着曲剧豫剧,还有黄梅戏。老人们把闲散无聊的时光消磨在戏里,填补着日子的贫乏和苍白。
我工作后的第二年,妈跟我住过一段时间,那是单位给安排的一间十六平米的房间,屋子里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17寸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七百多块钱吧,是我积攒了半年工资才买的。妈每天在门口目送我上班下班后,陪伴她的就是这台电视机了,我知道妈看的最多的是戏,有时候她会和说戏里的情节,我只是敷衍地听听。有一天,妈说去漫水桥北头看戏了,唱的是《收姜维》,我的心一下子被触动了,这是外爷当年最爱看的一出戏啊,没想到桥头那种地摊戏也会唱,妈有些激动,从讲戏讲到外公,讲着讲着眼眶就红了,我知道妈想起了外公,想起了我外公在世看戏的那些日子。那天夜里,我竟然梦见了外公,笑眯眯的,看着我不说话。醒来不由得泪流满面。妈在我的小蜗居住了四十多天,和我说过不少戏,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只感到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唯有思念却越发清晰起来。
我不记得有多少年没看过戏了,在红尘俗世中奔波,哪里还有耐心静静地看一场戏?也许是真的年纪大了,此刻我独自听戏,又独自伤怀,前所未有地觉得戏曲这么耐听、这么有韵味。戏中承载了多少人世的悲欢离合和宕荡起伏啊。
想想非常懊悔没有陪妈妈去漫水桥头看场戏,那时年轻,自以为是,觉得戏这种吚吚呀呀的东西太落后了,不能跟上形势的变化。我好像从来没有用心去理解过妈妈,妈妈虽是农村妇女,但与生俱来有种孤傲、有种刻在骨子里的体面,生活上很会精打细算,我们姊妹几个吃的穿的,在最清苦的日子也是过得去的,可妈妈没有外爷记性好,识字少,不会看书,身体也不太好,妈妈的内心是寂寞的,她喜欢看戏,应该是受了外公的影响,能排解她心中苦闷的大概也只有戏了吧。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只能空留遗憾了。
不知何时,榕树下那中年妇女已变为青衣的唱腔,“夫妻之间平日里,有事商量慢慢提。你欺她来她压你,谁也不肯把头低。你让她来她让你,知热知冷是夫妻。”这是皇后劝附马的一段唱词,听起来和寻常百姓的家事一样,充满着人间烟火味。仔细想来,戏的确就是浓缩的人生、浓缩的社会、浓缩的历史。
拉二胡的老人眯着眼,一脸投入,起承转合,丝丝入扣,把戏喧染得情真意切,那如痴如醉的神情,就跟当年外公看戏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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