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市区的大巴拐过一个又一个起伏的山路,便开进了一个不太繁华的大院子里。
院子中间整齐地站着一群人。
他们和成不二一样,胸戴大红花,穿着迷彩装,兴奋又有些不知所措。
周围是热血沸腾的敲锣打鼓声。
还挂着几幅大红的横幅。
青春无悔抒壮志
携笔从戎报军恩
点名,列队。
已经下了雪。
雪花夹带着风,吹过脸颊,寒风似冰刀。
中尉和上尉整整仪容,所有人的脸像在锋利的刀丝边游走。
上尉小跑。
皮鞋踩着雪花,刚劲有力,向国旗杆下的中校敬礼报告。
“中校同志,新兵连接兵干部接兵完毕,请指示。”
“归队。”
“是。”
寂然。
除了呼啸的风,锣鼓和喇叭里嘹亮的军歌声全都寂然。
中校用陕西腔调说着一些吃苦奉献的官方话。
队伍中央有两个兵伺机动了一下。
弯腰,搓手,摸帽檐。
中校瞪了他们一眼,那两个兵觉察,气氛骤然变得严肃。
整个操场无形中都聚着一股杀气。
可那仅仅只是持续了几分钟。
点名,分兵,接兵。
雪忽然下得更大。
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耀眼的银白之中。
几辆康明斯停在北营房的路面。
吴指导员刚下车,一排长郭桃就把他拉到一边。
“怎么样,这次有没有给我们一排分几个好兵?”
“都是好兵,还都是有文娱特长的。”
郭排长拍着吴指导员的肩,低声说道:“还是你知道我缺什么兵?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吴指导员拿着手里的点名册,开始点名。
底下十几个新兵开始还东瞧瞧西望望,听到点名,立马缩起了脖子,挺胸抬头地站着。
“成不二,成小松,吴涛,一排。”
“唐小宁,厉伟,二排。”“曾小杰,浩小涛,三排。”
郭桃朝那三个兵看了几秒,对着身后两个班长说道:“成小松,吴涛,一班长,成不二,三班长。”
三班长张小东接过成不二的包,还嘘寒问暖了几句。
他个子高大,看上去很友善。
倒是一班长张大熊,他粗壮威猛,厚肥唇,唇下是胡渣,他一手拎一个包,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块冰冷的花岗岩。
他不是石头,像是一只随时发怒的雄狮。
连门口,大大小小的面孔。
陌生的,熟悉的,年轻的,老的,挺拔的,微笑着的。
各种掌声。鞭炮声,敲锣打鼓声,比过年还热闹。
他们脸上写着六个字:回家,欢迎回家。
门口是三个水泥台阶,还镶嵌了当地特有的花岗石。
台阶上铺着防滑的红垫子。连门刷着红漆,仰头就能看见一块醒目的金色牌子。
军事训练一级单位。
左右两边是打印出来的宋体字样。
争创先进连队,争当优秀士兵。
这正是成不二退伍后做梦多年都会梦到的连队。
他在这里呆了五年,又好像呆了一辈子。
饭堂。
司务长杨星星从里面端着一大盆面出来。
张小东盛了面,笑意盈盈。
“这面叫臊子面,北方特色,尝尝。”
他脸上虽有些青春痘,可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不二吞了一口,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吃不惯?差点忘了,你是南方人。”
索性,跑进厨房,对着里面开灶的杨星星说道:“司务长,面吃不惯,换米饭。”
而另一桌,成小松和吴涛全凭自己动手。
班长没来,倒是唤着班副颜石头稍带着他们。
颜石头拆了吴涛的背包,也准备给成小松铺床。
成小松接过他的活,还递去一根烟:“班副,不劳烦你,我来。”
颜石头接过烟:“芙蓉王。”
烟装进了兜,又没好脸的说道:“下回再看见烟直接没收,新兵排不兴许抽烟。”
成小松陪笑道:“班副说的对,下回坚决改正。”
吴涛木讷的看着成小松,成小松却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
颜石头去了三班,三两下拆了背包,便铁着脸说道:“长途坐车,身体吃不消,先好好睡一觉,这是命令。”
成不二说一不二,只管着服从。
他已经躺在了令他不舒服的木板床上。
静了。
终于静下来了。
没有火车呼啸的嗡嗡声。
也不会耳鸣。
可这种静,不像在农村,可以听到虫声唧唧,也不像在大自然,可以听到呼呼的风,看到蔚蓝的天和遥远的大山。
这种静,庄严,带着命令,还有一股必须服从的特殊集体味。
有人推门,接着又关门。
“嘘。”
又有人推门,成不二以为他在做梦。
“喂,起来。”颜石头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声音有点急。
成不二一咕隆爬起来。
原来不是梦,这里还是部队。
他刚在梦里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仓库那间小房子。
“一会儿领导过来,如果我敬礼,你站着别动,记住我的话。”
成不二嗯了几声。
“不要说嗯,以后要说是,这是命令。”
成不二悔不当初:“是,班长。”
颜石头已踮起脚尖,眼睛盯在窗外,根本就没理他。
成不二这才发现,原来班副是个刚满一米六五的矮个子。
人清瘦,但说话却很有班长的威严。
成小松和吴涛并无睡意。
一个趴在窗台,另一个对着整容镜反复喊着三个字——首长好。
声音低沉,却刚劲有力。
楼层对面隐约传来军歌声。
吴涛:“对面有人唱歌。”
成小松:“唱歌有什么好的,这种下雪天,要是趴在雪地里瞄枪,那才叫痛快。”
吴涛看着他,无趣。
成小松:“战友,车来了吗?”吴涛不耐烦:“没有。”
成小松:“知道我这叫什么吗?”吴涛:“不知道。”
成小松:“我这叫表现,在部队,不好好表现,如果被退回去了,那可多没面子。”
吴涛愣了。
成小松:“想被退回去吗?”
吴涛摇头。
成小松:“我问你,要是首长来一班,我们要怎么应付?”
“要怎么应付?”吴涛慌了,高高的个子杵在那儿,像个霜打的茄子兵。
成小松:“叫首长好。”
吴涛:“可班副说首长很大可能去三班,因为三班正对楼道。”
成小松:“那也可能来咱们一班。”
“来,咱们演示一遍,我当首长,你叫首长好。”
吴涛惊愕:“首长好。”成小松点头。
吴涛恍然。
“为什么要我叫你首长,你不叫我?该我了。”
成小松:“嘘,有人来了。”
一辆三菱越野车停在营房口。
几个军官径直朝连队走来。
他们的步伐很快,丝毫未把这纷纷扬扬的雪放在心上。
或许,雪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门被推开。
一个皮肤黝黑的上校走进。
身后是两个中校,一个上尉,还有吴指导员。
成不二迅速爬起。
紧张。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颜石头朝校官们敬礼。
上校挥手。
成不二忽地一个不留神,竟然也跟着颜石头敬了礼。
上校笑道:“你们还没教这个,不用。”
又问了一些家常。
“老家是哪儿?”“湖南。”“湖南是革命根据地。”
“第一天来部队习惯吗?”
“报告首长,习惯。”
上校拍着他的肩头,他的眼睛忽然亮了。
一双像鸷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着成不二。
“爱民模范连,这个连队可是上过战场的。对越自卫反击战。连史光荣。当年,我还在这儿干过排长。那时候营房简陋,每天除了训练,还要种菜。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岁月不饶人呀。”
他的目光又变得温和。
“你们是军营里第一批入伍的九零后,听说你们生性活泼,点子多,还很潮,不久的将来,相信你们会成为部队的主力。”
他的话寄予希望。“你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最后一句,他是说给成不二听,也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成不二挨了颜石头的批。
颜石头:“没学敬礼,还偏偏在野战旅长面前耍大刀,真丢人。”
成不二挠头:“班副,我一时激动,忘了。”
颜石头:“真是个肉球。还有,以后别挠头,回答问题的时候把手放好。”
成不二:“是,班副。”
事后我才知道,敬礼这事存在惯性。
惯性的根源出自紧张。
人一紧张,就容易效仿。
尤其是新兵。
当然,成不二敬礼这事也不全是丢人。
听吴指导员说,旅长表扬他,说他的军礼敬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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