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己羽化的第一百零一天。是的!羽化!井十三已经能很好地使用人类的词汇。不过她并不曾在意过时间,在知识面前,时间显得没有意义,甚至连生命都可以在所不惜。好几天前,有人在眼前的电视里说过“朝闻道夕可死”,她很赞同。
这六十天以来,电视一直在播放各种纪录片,而井十三也保持了这个姿势六十天,除了每天三次去厨房喝糖水的时间。井十三停在一根白色的头发上,头发的主人用很舒服的姿势瘫在沙发上,也保持了六十天,一动不动。
头发的主人是个雌性,在六十天前,井十三最后一次吸血时,口器清晰地感觉着她的心跳微弱下来,甜美的生命的味道从她身上渐渐消散。所以现在的房子里尽是浓浓的蛋白质腐烂的味道。井十三闻不到这种气味,但她知道苍蝇喜欢,只不过如今苍蝇以及苍蝇的后代们的尸体都堆积在散发出紫光的电子灭蚊器下面,厚厚一层,里面还夹杂着蚊子的尸体,那是她的子女们。
以前的井十三对生死无知无觉,生死只是正常的规律,值得悲哀的是无处吸血,而不是死去。而现在的井十三不愿意看到死亡,无论是子女们的死亡,还是身下老妪的死去。因为井十三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叫思想的东西,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本能的判断方式,它可以让她通过逻辑、经验、情感、以及电视里看来的知识来决定自己的下一步动作或者想法以及决定,虽然这六十天来她也并没有做出过什么特别的决定。唯一的决定大概就是活下去和学习。
井十三又把眼光转向电视,电视里在播放的是植物、环节动物、节肢动物、脊椎动物等生物的身体结构和智力的分析对比。如果那只跳蛛曾经看过这个纪录片,那么自己那天就可能无法逃出生天,井十三很庆幸。
那个晚上从屠宰场的桌底板上一跃而下的跳蛛肯定是一个老练的捕手,它敏捷而准确地跳到井十三身上,并用有力的爪子紧紧摁住了她。面对天敌,井十三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只是用力挣扎,哪怕这种挣扎在跳蛛看来更像是迎合。
幸亏,她们的动作终究是惊动了身下的庞然大物—那个带着花香的雌性人类。一只手伸到桌下,在白皙的下肢上挠了挠,恰巧位于手指缝里的井十三眼看着跳蛛本能地斜斜跳起来,撞到雌性人类花瓣般艳丽的长指甲上,指甲摁在柔软的皮肤上,稍稍拖动了一点距离,而后带着嵌在指甲缝里的跳蛛的上半身收了回去。
当然知道自己的猎物有着怎样的伟力,井十三也无数次看过自己的同类因为太过贪婪而死在猎物手里。但不同的是现在看到的是一个猎手被自己的猎物毫不费力地碾死,再想到自己曾经无数次在这样带着巨大力量的手之间飞舞跳跃,井十三不禁有些后怕,哪怕有主角光环庇护,也经不起以前那样的作死行为,以后猎食须更加小心隐蔽些。
而跳蛛,这只与自己一样的雌性节肢动物,因为本能,不仅错过了食物,还丧失了生命。在现在的井十三看来,所有在未了解事态和趋势之前的盲目动作都是危险的,如果跳蛛能看清楚那只手的轨迹再动作,也绝不至于丧命。
井十三为猎手惋惜地摇摇头,又习惯性地用手捋了一下口器。纪录片《文明》在十五分钟后放映,现在电视里播出的是广告,一种能让猪快速长大的叫做“金坷垃”的饲料,人类能像神一般改变规则,只是这种东西只对哺乳动物有效。井十三飞舞起来往厨房的方向,这房间里只有她一个活着的生物,她只能喝糖水,老妪在死去前为井十三做了一个糖水滴管。
糖水的味道像极了花蜜,每天会滴三次,每次一滴。井十三是喝不光的,现在大多数都是蒸发掉了,但在以前,糖水滴下来的之后,闻到香味的苍蝇们和自己的后代们会聚集在这里,在糖水外面裹成一只黑色的球。幸亏自己知道糖水什么时候滴下来,所以总是能第一时间喝到,不然那些没有武德的苍蝇和不讲孝道的子女们肯定不会给她留一点点。井十三惬意地喝着糖水,回忆着“孔融让梨”的故事,人类有很多美德,他们用美德构建社会,他们的社会性赋予了他们拥有改变地球的能力,可是他们又自私而贪婪,在整个人类史上,怀疑、戒备或者仇视从国度到民族到群体再到个体一直贯穿………真是一种矛盾的生物。
即便如此,他们也比地球上的其他物种强过无数倍,他们有想象力,利用想象力他们发明了语言和文字,并用这种工具传递信息、传承知识,藉此他们走上了一条地球上从未出现过的进化之路。不像蚊子,井十三转头瞥了一眼水槽,她的孩子们就是从那里羽化,但是它们只有本能,并未继承她的智慧,她不曾拥有使用语言或者文字的能力,也无法用肢体传达那些复杂的意思。最终,它们都曝尸在灭蚊器底下,与老妪的尸体一起慢慢回馈给大自然。
死亡后将自己回馈给自然,这是所有生命在自然界里唯一的轮回方式,只是现在人类打破了这种规律,他们接近了神,而他们把成为神的秘密和历史写在书里、记录在网络以及电视里。
井十三轻盈地扇了一下翅膀,飞快朝客厅飞去,现在的她不像以前那样总要贪婪地把肚子撑成水囊,所以可以在进食后依旧飞得轻盈快捷,《文明》马上开始播放了,她可不希望错过,哪怕只错过一秒钟。
这个房间所有的窗户都被遮光布挡的严严实实,井十三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虽然房间里只有她一个生物,但她也不觉得寂寞,是的,现在她能感受到那种人类称之为寂寞的情绪,陪伴她的有房间里空调的嗡嗡声,以及日以继夜播放的电视。
还有楼下那个带着花香的叫作多多的女人,每隔一段时间,井十三敏锐的听觉都能听到多多向她男朋友发脾气的声音,接着多多就会吃很多东西,吃饱了就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边碎碎念。不出意外的话多多的男朋友,那个被多多称作“流氓”的男人很快就会上门来,雄性和雌性在一起总会交配,他们也不例外,只是他们不生孩子,人类热衷于交配,但并不喜欢繁衍。
井十三觉得很好笑,自己的情绪越来越像人类,不停地学习人类的知识、揣摩人类的情绪、了解人类的结构……譬如她知道多多发脾气的时候应该就是人类女性的排卵期,每个月来一次。每到这个时候井十三总会把注意力从电视转移到楼下,从老妪死去后多多总计发了九次脾气,也就是说,库蚊井十三已经完整经历了一个春夏秋冬。虽然并没有真正体会过秋的萧瑟和冬的凌冽,没有真正看过春雨料峭、秋雨湿微光、冬雪催腊梅……,但这些在纪录片《家园》里都有,甚至还有更多。
井十三欣喜于自己学会了如何听懂人类的语言,感激人类用图片、声音、文字集合的方式将他们的知识拍成纪录片。这才得以让井十三了解到这种只有一百万年进化史、两万年文明史的生物的奇迹般的崛起之路。自己曾经如此肤浅地鄙视他们,甚至自大地认为他们是蚊子这种顶级掠食者的猎物,而其实,蚊子在他们眼里只是可有可无的生物,其重要性甚至比不上蚂蚁。
大概人类对于蚊子没有敬畏,但井十三有,她现在对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有敬畏,毕竟,她还不是人类,并且现在的她更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观察者,以一个蚊子的角度,对一个人类文明的客观学习和观察。
是的,文明!可能很少有人类认识到这习以为常的两个字的珍贵和脆弱,特别是在如今的人类拥有毁天灭地的的能力的前提下。
珍贵,是因为是当下的唯一,因为四十亿年里的前所未有,哪怕放在整个星海里,类似的文明应该也是罕见。珍贵,还在于历史,人类的文明史充斥着杀戮,从未停止过的杀戮,大概这个星球上还从未有过对同类如此凶残的生物。一个个辉煌的文明被毁灭,废墟里又生出一朵文明之花,真是天选之民。文明,如此稀罕的东西,竟然被他们像糟蹋大白菜一样糟蹋,奇迹的是文明竟然还越来越发达,他们相互学习着,又彼此摧毁着,渐渐融成一团。
脆弱,也正是因为融成了一团,就好像所有的鸡蛋都在一个篮子里,篮子一旦打翻……那个让梨的孔融的儿子说过一句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而以人类目前几近神一样的能力,一天…或者两天,他们的文明就能从这个星球上消失,这种概率是百分之八十,甚至更高。而如果蚊子们发生了战争,再过两亿年,蚊子也应该不会灭绝。
多么美好的文明,井十三羡慕地假想自己是这个文明的一员。
可以通过独特的进化方式而拥有本能和逻辑思考两种处世能力,这无疑极大地增加了生存几率。
可以有漫长的寿命并且能在长久的幼年期受到无微不至的保护,有很多人类小孩怨恨父母给予的不够,他们不知道的是,哪怕是人类历史上最最悲惨的人生,在生物界也只是日常。
可以不为食物发愁、可以用一天时间就到地球的另一边、可以有数不尽的享受生命的游戏以及工具………
还可以有自我。想到这里,井十三迟疑了一下,如果自己是个人类,到底该不该要自我。自我是个好东西,人类所有的情感都是从自我里衍生出来,人类文明的大厦就是以自我为基石,以阶层为框架,以想象力为墙砖,一代一代垒起来的。自我也是个魔鬼,哪怕生存和繁衍已经无虞,自我也依旧怂恿着私欲、贪婪之类的情绪去占有更多资源,如果哪一天大厦倾倒,肯定也是因为自我。
敲门声打断了沉浸在无法取舍的想象中的井十三的思路,这几日敲门声越来越频繁。外面闹哄哄的,有人在说“最近你们都没有见过她吗?半年前就该交物业费了,这孤寡老太太一直联系不上,敲门也没人开,话说她的水电费也有快一年没有交了。”
“赶紧叫警察来看看吧。”另外一人说。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不一会儿,好几个人齐声兴奋地高声说。
人类就是喜欢看热闹,还不嫌事大。井十三是在电视里见过警察的,当然也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伸出手在老妪裸露的头盖骨上不舍地抚摸了一把,井十三拍拍翅膀从头发上离开,躲在吊顶里往下看。
打开门后,所有人都吓坏了,包括警察。人类害怕死亡,他们拥有太多,拥有地越多就越是不敢面对死亡,并且稳定的治安和超高的社会福利也让受伤都成为了漫长生命里的偶发事件,更毋论死亡,直面尸体已经是很难得的经历,更何况直面骷髅。
井十三闻到了熟悉的花香,是多多也在人群中,睁大眼睛捂着嘴,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缩在一个健壮的男人怀里。
切换到人类的审美观,井十三觉得多多是个漂亮的女人,无论脸蛋还是身材。而这个健壮的男人无疑就是“流氓”,长得普通,不过他是人群里最镇定的一个,他站在门口环视了一眼打开灯后充满光线的房间,搂着多多的手紧了紧,爱怜地说“警察会处理的,别看了,晚上会睡不着的。”
“我确定已经要睡不着了。”多多委屈地扁扁嘴,眼神却还是在往房间里瞟。
“那去收拾一下,住到我地方去,嘿嘿!”流氓搂着多多的手用力,半拖半抱地将多多带走了。
井十三看着多多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心怀感激。是多多将她从跳蛛的爪子底下解救出来,虽然她是无意的,也是多多把她带到了这栋楼房,她才得以见到老妪,虽然她还是无意的。但井十三很感恩,知足且感恩是用最低成本获得幸福的最好方式。
在多多家的二十天里,井十三吸过多多无数次血,还在多多家的浴室里产过三次卵。不过,井十三并不准备为此而心怀愧疚,毕竟那时候的自己还是和其他蚊子一样只会循着本能存活。跟其他蚊子不同的是井十三拥有记忆,至今她还记得多多血液的味道,还记得多多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情是上秤,还记得上秤后多多说的最多的是“又没瘦”。
一次偶然的机会,井十三来到了现在这个房间。她喜欢这里的黑暗环境,但并不喜欢老年人的血液,更何况老妪的警惕性很高,这让井十三只能在老妪睡着后进食。
房间里几乎没有昆虫,有些新来的蚊子或者苍蝇都会被墙角的紫色灯箱吸引过去,井十三也喜欢那种紫色,本能总在催促她飞过去,但是飞到近处,看到灯箱下面的尸体,井十三又害怕了,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大喊“危险!危险!别过去!”
人类有一种文学体裁叫做武侠小说,作者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主角安排了各种危险,而主角每每又能用自身独有的特质将危机化为机遇。井十三也有特质,会思考的特质,紫外线灯箱没有能捕捉和杀死她,这引起了老妪的兴趣,老妪用所剩不多的生命观察她,最后得出一个让老妪自己都不敢置信的答案—这只蚊子具有思考的能力!
于是,井十三这个蚊子里的英雄,小说里的主角终于再次获得了机遇。老妪在生命最后时光里,为井十三准备了足够量的糖水,并开始与井十三交谈,当然,井十三无法讲话,也无法表达,只能倾听。
或许是猎奇,或许是为了排遣孤寡生活的寂寞,老妪喋喋不休说了很多很多,虽然老妪大概最终也无法确定井十三是否有听懂。其实井十三有认真听,虽然听不懂大部分,不过在老妪死后却是懂得了很多,她可以肯定老妪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哪怕在七十亿的神的群体里,遗憾的是,自己失去后才懂得。
令井十三印象最深刻的是老妪透过一块放大镜看她,一边感慨“多么美丽的一只蚊子,是什么让你进化成会思考的聪明蚊子呢?这是个例?或者以前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当拥有了人类的思维方式之后,井十三开始喜欢别人的赞美,特别喜欢赞美她的美丽和聪明。而老妪是第一个赞美她的生物,她拥有一个远高出人类本身的视角,似乎是真正站在一个至高神的立场来看待所有生物,并将它们一视同仁,她曾经说“我们都一样,我们的身体都是由恒星组成。”
也许是源于神格的博大和无私,老妪在生命即将终结的那一刻向井十三发出邀请:“你是不是渴望猎食我?来!如你所愿…”
“死者女,姓文,名明后,九十八岁,儿女都已经过世,没有直系后代,是一个天文工作者,生前在简书上发表过不少科幻小说。”底下房间里的警察找到了老妪的身份。
“文明后,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井十三没有在电视里听到过如此奇怪的名字“天文工作者吗?可惜我不是人类,无法学习天文学。”
“也许应该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去完成我的第二种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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