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子,终究不曾入门

作者: 温柔剑客路人甲 | 来源:发表于2017-07-27 07:28 被阅读76次
    门子,终究不曾入门

    文/韩乾昌

    门子是个小角色,从热烈出场到黯然谢幕也不过一回之间。

    此时的门子,是应天府衙门里的“小秘书”。关于其籍贯姓氏等一概无考。书上交代他原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庙被火烧之后,无处安身。想跳槽又“耐不得清凉景况。”于是趁年轻蓄了发,充了门子。在判断葫芦案时与他的顶头上司应天府知府贾雨村有一场精彩演出。最终因为雨村“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

    由献出护官符、协助判断葫芦案时的神气到被远远充发,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们顺着他的出场来梳理一下这短暂而精彩的一出。

    门子和雨村算是老相识。八年前的雨村还是个寄居在葫芦庙里的落拓书生。彼时门子恰是庙里的小沙弥。他们是朝夕相处过一阵子的,不然为何八年后的门子还能一眼认出已是官服加身的贾雨村。只是八年后的再次重逢,物是人非,命运各异。

    薛蟠强夺英莲案发,冯渊家人苦告。当贾雨村正欲发签拿人时,门子适时的一个眼神让雨村狐疑。于是休庭后把门子唤至密室。恰是这一个销魂的眼神,从此改变了许多人的前程。

    故人重逢,门子倒是不含糊。头一句便是:

    “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

    这话的潜台词是,想当初咱俩在葫芦庙里也算是一对难兄难弟,怎么你这一加官进禄居然就把我给忘了。这话说的有些没来由。

    且不论此时二人身份的悬殊,就是老相识谁还能一天尽惦记着你一个昔日葫芦庙里的小沙弥不成。

    当雨村表示想不起来时门子又说:

    “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

    听到这话的贾雨村“如雷震一惊。”

    贾雨村什么出身?祖上也曾是仕宦之家,只是后来才没落了,乃至于受人资助求取功名。但骨子里的清高还在。

    这样的人最怕别人知道自己的出身。门子恰恰口无遮拦的把雨村的底细给抖露出来,毫不避讳。不由得雨村闻言会“如雷震一惊”。

    好在贾雨村毕竟是饱学之人,又是进士及第,自然有他的涵养。

    便笑着道:“原来是故人。”

    贾雨村一句“原来是故人”不管是否出于真心,但起码礼数周全。这和一开口就说别人贵人多忘事的门子高下立判。

    又给门子让座,门子不敢坐。

    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

    门子这才“斜签”着坐下。

    “斜签”着坐下的门子是卑怯的,但嘴上说出的话却一点不卑怯。

    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

    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

    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

    也许是贾雨村一句“贫贱之交不可忘”给了门子鼓舞。再说出“护官符”这档子事时,门子的语气竟像是一个老师在教诲自己的学生。这让“人间万姓仰头看”的自负而傲娇的贾雨村心里怎么想?

    他宦海沉浮的贾雨村居然连这基本的官场潜规则都不懂,只能从一个门子口里得知。

    门子,终究不曾入门

    从门子的描述来看,这已不是潜规则而是人人皆知的明规则了。连这个都不知道不要说长远做官,怕是搞不好连命都保不住。这就让贾雨村面子上很不好看。驳人面子的事,给谁心里都不爽。

    毫不避讳、口无遮拦、驳人面子也就罢了。门子偏偏爱显摆。

    当贾雨村问及“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说:

    “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

    聪明人往往明明知道却说不知道,尤其在尔虞我诈的官场。有些事不知道最好,知道了藏在心里是明哲保身。可门子偏偏爱显摆。他知道凶犯以及一干人等的下落,却不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当贾雨村问这被拐卖的丫头是何人时。

    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

    会说话的人不会把一切都挑明,总要据情况有所保留。门子把英莲的身份一下子摆明。这就让贾雨村下不来台。一方是一旦触犯连命都保不住的护官符上的薛家,一方是自己曾答应要寻找的恩人的女儿。公正办案吧,可能官位不保。不公正吧,良心不安。偏偏又遇上这么一位对自己知根知底的“故人”。这个态不好表。

    这里,门子的冷笑显得意味深长。门子早已看穿了贾雨村的为人,知道他必然为了自己前程而选择自保。他这一冷笑等于赤裸裸揭开贾雨村道貌岸然的伪装。贾雨村此时恐怕已然由不爽生出了厌弃,只是引而不发。

    只是贾雨村的城府不是一个小小门子能轻易揣度的。

    贾雨村问“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

    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

    门子劝雨村不如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仿佛这案子如何剖断如何结案他早已了然于胸。

    其实此时案子如何裁定,在贾雨村心里结局已定。但这个话贾雨村此时还不便明说。他不说不代表着可以由你一个小小门子信口开河。只是,此时的贾雨村只能“虚心”的将虚伪的表演进行到底。

    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

    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又是一个冷笑。

    贾雨村一个饱读诗书的堂堂知府难道不知道古人所云的那一套,偏偏要听从你一个门子嘴里说出这一番大道理来。还要在你跟前做一套正义凛然的表演。这一个冷笑,就不单是揭开了贾雨村正义凛然下的假面,更是深深地鄙视了。也许“充发”门子的念头已经落地生根。

    门子,终究不曾入门

    然而,更要命的还在后头。

    当贾雨村向门子“征求”如何剖断的意见时,门子自作聪明的抛出了一个自以为高明的“扶鸾请仙”的馊主意。这种荒唐的手段恰是儒家所不允的。更何况贾雨村正准备在仕途上飞黄腾达之时,岂能授人以柄,留下这么个污点在身。于是,只好以两句“不妥”应付打发了聪明过头的门子。

    已知“护官符”及其厉害关系的贾雨村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所谓的问只是一种虚伪的表演而已。这一点从后来贾雨村判案时的情形得以印证。他深知冯渊已死,那些所谓家人无非是想得一些赔偿的银子罢了。钱一到手,立做鸟兽散。

    两相对比,究竟谁的手段更高明,一眼便知。

    门子不知其中曲直,喧宾夺主,俨然自己已成了审判者。真正的判官倒成了傀儡。此时的门子显然已经得意忘形。

    一个毫不避讳、口无遮拦、自作聪明的门子面对在官场浸淫洗礼过的贾雨村,道行到底还是浅了些。于是“到底”被贾雨村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

    这一个“到底”道明了一切。说明门子的被“充发”早在贾雨村的计划之中。也许就在这次谈话以后就已坚定。贾雨村只是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机会一到,门子立马滚蛋。而且是“充发”,这就不是开除那么简单。

    这里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细节。就是门子为贾雨村献上“护官符”的时机。

    门子为何不早不晚偏偏要在贾雨村即将发签拿人时使眼色?

    这绝不是门子脑子短路一时冲动,而是有意为之。

    试想,如果事先献出来,以雨村这个老江湖的为人,拿来一看,转念一想,一定会对门子说,你这个玩意儿我早都看过了……这样一来,门子的献符不但没有邀上功,反被一顿臊。

    如果事后献出,万一雨村已经做出了不利于薛家的判断。此时再献不是明摆着找抽吗?

    因此,门子精明而敏锐的选择了在大堂上察言观色。静看局势如何发展,伺机行事。

    没机会献便罢。如果需要献的话,不能早献也不能晚献。只有在雨村将发签拿人时才是最佳时机。因为此刻将直接决定雨村未来的的前途命运。

    门子瞅准时机使眼色献出护官符等于挽救了雨村。你想,雨村能不感恩他吗?

    可见门子的精明与善于钻营。但不幸的是他的对手是贾雨村。只能说天外有天人中有人。

    由门子一个眼神觉察案件可能暗藏玄机,充分证明贾雨村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和见风使舵的变通能力。

    只是,一个在底层厮混的门子又如何能窥见一个高明的政治投机者的内心。他们的斗法一开始就输赢已定。他们之间的戏,注定要一家欢喜一家愁。

    门子,终究不曾入门

    回头来看。门子其实是个非常渴望改变命运的人。他善耍小聪明。他是“耐不得清凉”才蓄发还俗。当初他的出家可能只是无奈之举,估计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出身。他有在尘世里追求上进的心。否则不会由一个无依无靠的小沙弥成为后来可以出租房产的房东。他生存能力强,有经济头脑。能觅到门子这样的差,说明社会活动能力也不差。能在贾雨村面前把官场生态说得清楚明白,说明他平时善于学习观察。他利用“故人”的资源攀附贾雨村,说明他有积极向上的想法。从给贾雨村献上“护官符”的细节能看出其精明。

    倘若门子能从此求个安稳,俗世当有属于他的一席之地。以他身上的这些特质,甚至还能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混得有模有样。虽不能达官显贵,但小富而安毫无问题。

    偏偏他是个“耐不住清凉”的人。

    如果他当年在葫芦庙里吃斋念佛时,能够稍微熏染一点佛心,即便没有慧根,起码能知道些许进退之道。即便没有开悟,如果多少能听进去一点真理妙谛,放下那么多他本身不能承受的欲念。也许做不了一个称职的小沙弥,起码还能做一个规规矩矩的门子。

    可惜,他身在佛门时,心恋红尘。身处红尘中又有着德不配位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于是,他的悲剧已然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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