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忆

阳光透过窗子倾斜照进屋子里，原本潮湿黑暗的屋子里的地上呈现出一抹柔和的亮。这亮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在不断地移动，只是无论怎样，这块亮里总有一处是黑的。秦秦缩在被子里，用手把被子撩起一个角，正好可以通过这个角看到这抹亮。秦秦睡觉有个习惯，一定要把头蒙进被子里才睡得安稳。奶奶发现过几次以后告诉他，不能用被子蒙着头，这样万一自己放了一个屁，在睡觉的时候就会自己吃掉自己放的屁。秦秦听后，从胃里泛出恶心起来，从此便乖乖地把脑袋伸出来，可这样子他又睡不着觉。几次探索以后，他终于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他钻进被子之后就把被子透出一个小口，正好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这样子就吃不到自己的屁了，这个习惯一养成就怎么都改不了了。

“猪崽，还不起床嘞，太阳晒你屁股了咯！芹芹来约你上学了！快起床！”奶奶操着大嗓门在屋外喊，秦秦猜奶奶现在一定从厨房到房间的路上，于是赶紧把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闭上了眼睛。果然，做好这一切以后，奶奶刚好推开了门，秦秦再缓缓地打开眼睛，坐了起来，打了一个打哈欠，揉揉双眼，做出一副刚被奶奶吵醒的样子，应了奶奶:“晓得了。”奶奶拿过床角的衣服，顺着阳光抖了抖衣服，秦秦清楚地看到原本干净的亮扬起了灰尘，再缓缓落下。奶奶一拍脑袋，灶里还煮着面！头都来不及扭，反手把衣服扔给了秦秦，匆匆出了房间。秦秦看着奶奶的背影，慢吞吞地穿上裤衩，赤裸着上身下了床。他背对着门，拉开被子，找奶奶刚刚扔给自己的衣服。

“啊！”一声细长的尖叫打断了秦秦找衣服的动作，秦秦回过头一看，芹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一对视后，芹芹立马捂住了眼睛，扭过了头，秦秦也害羞了起来，一下跃进被子里，芹芹丢下一句带有哭腔的话:“你咋不关门呢！”说完这句话就跑出了屋子。

秦秦赶紧穿上衣服，追了出去。只见芹芹嘟着嘴巴背着书包站在院子里，用脚踢着院子里的石子，脑后的马尾辫随着身体的抖动一起摇晃起来，在太阳的照射下这马尾辫映在了地上，像是一只飞舞的蝴蝶。芹芹生了气，看到秦秦之后嘴巴撅得更高了，撇过头，马尾辫就一甩。秦秦哄着她，说:“好芹芹，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嘛。”芹芹冷哼了一声，语气生硬:“你错在哪儿了？”秦秦低着头，红着脸:“我……我不该……不该不关门！”芹芹语气这才缓和了一些:“就是嘛，以后一定要关门换衣服！快点去吃饭，上学要迟到了撒！”秦秦见芹芹不生气了，心里舒畅起来，狠狠地点了点头，这才去找奶奶要早饭去了。

早饭吃的是奶奶做的面条卧鸡蛋，秦秦不喜欢奶奶做的面条，软塌塌的，不成根，好像夹起来就会化掉一样，没有一点儿面条的样子。所以秦秦只吃了奶奶卧的鸡蛋，喝尽了面条的汤，趁奶奶在厨房里忙碌，背起书包拉着芹芹拔腿就往外跑。等奶奶从厨房出来，看了一眼碗里剩下的糊成一团的面条，朝着秦秦远去的背影大喊:“你这小兔崽子！”秦秦心里欢乐起来，在奔跑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刚喝的面条汤在肚子里翻滚发出的摇晃声，伴随着芹芹“咯咯”的笑声，成了一组交响乐。

散了学，芹芹收了书包，坐在座位上等秦秦。一双白净的细嫩如笋的手撑着脑袋，也许是角度的问题，秦秦一下子就注意到芹芹的纤细的手指，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停下了收拾书包的动作，把自己的手放在口袋，装作若无其事地跑到水池前。在水池的积水前他看到了自己的样子:鞋子脏兮兮的；裤子松松垮垮的勉强地被挂住，但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掉下来，一只裤管耷拉在脚面，而另一只裤管却卷到了膝盖以上；褂子因打球，缺了纽扣，而两只口袋，有一只也因为爬树而被树枝挂破了。秦秦扭过头去看刚走出教室的芹芹，芹芹正在和一群女生一起放纸飞机，叠好的纸飞机随着微风一阵一阵地往前飞，一旦飞得高一点这些女孩就欢呼雀跃起来，马尾和衣摆也微微跳动。秦秦这才发现这个从小和自己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女孩子变了，衣裳一天比一天干净，想尽办法把不长的头发扎出花样来，小脸也不和小时候一样脏兮兮的还带着鼻涕了，还随身带着手帕。秦秦心里有些不舒服起来，像是被人背叛了一样，吸了一下鼻子，用力地搓了搓双手，用指甲把泥垢扣出来。

回到家，秦秦就对奶奶提了一个要求:要一件新褂子。奶奶停下手里的活儿，望向秦秦，说:“你不是还有褂子嘛？”“都是旧的！还破了！”“破了缝缝就是，你这孩子，又不是什么过年过节置什么新衣服？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去去去，一边玩去。”秦秦看着奶奶忙碌的身影，一下子不说话了，拿起干净的衣服就往河边跑，身后传来奶奶的声音:“小兔崽子你往哪儿跑！”

秦秦跑到河边，将衣服脱了扔在草上，然后撩着河水洗着身子，秋后的河水已经很凉了，秦秦冻得一激灵一激灵的，在河边不停地跳。奶奶赶过来，看到秦秦的样子，绷不住脸，笑了:“小兔崽子冻不死你！”秦秦转身对着奶奶，用肥皂把自己擦得浑身都是泡沫，依然不住地颤抖。奶奶过来要拉秦秦，浑身涂满肥皂的秦秦滑极了，这么一拉，竟然就跌进了河里。从河里爬上来的秦秦总觉得自己干净了，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这时候的秦秦，成了一个被冻得浑身通红，没有一点儿泥垢的秦秦了，似乎也俊俏起来了。

从此秦秦的变化越来越大，晚上睡觉再也不把头藏进被子里，吃饭的时候再没有吧唧嘴，也不再去泥地里打滚，早上起来会仔细地刷牙洗脸然后再吃饭，早上起床的时候会关上门再换衣服。有次奶奶早上叫他起床，出去的时候忘记给他带上门了，他喊了几声奶奶，没人应，一急，躺在被窝里嚎啕大哭起来。奶奶听到哭声赶紧赶过来，秦秦带着哭腔说:“你不关门我咋换衣服嘞！”

初夏的一天，天气阴沉下来，掉落下来的树叶被大风吹得飘飘忽忽的，学校里的升旗台上的红旗一下下猛烈地随风摇曳。一放学，学生们纷纷往外跑，仿佛马上就有一场劫难。秦秦拉着芹芹一路小跑，秦秦从小就喜欢跑步，而芹芹却不喜欢，因为她跑不快，可芹芹从小就喜欢秦秦拉着她跑，好像秦秦的速度快到可以带着他们两个人飞起来。秦秦感受到风越刮越大，风抚起芹芹的长发，这头发就成了翅膀，好像真的飞起来了。一回家，两个孩子喘着粗气，秦秦倒了两杯凉白开，递给芹芹一杯，自己拿着另一杯扬起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回来了啊？芹芹今个晚上你在我家睡，你家今天没人。”奶奶刚从庄稼回来，嘟囔着:“这是什么天气，庄稼都被吹坏了！”说完拍拍身上的尘土进了厨房。

“诶，奶奶我帮你做饭。”芹芹应着，放下书包就往厨房跑。

“真乖，有个姑娘还真是好，哪像我家那个小兔崽子，皮得很。我和你说，秦秦这孩子皮得很，前几天还跑到河里洗澡……”

“奶奶！”秦秦朝着厨房喊了起来。

“嘿，还不乐意让人说了。”

吃罢饭，两个孩子趴在餐桌上做作业。暗黄的灯，映在房子里，刚刚吃完饭的餐桌虽被擦洗过，却依旧飘着一股红烧鱼的香味，厨房里的水发出“嗒嗒”的声响，窗外的风还在刮着，树枝一下下地敲打着窗户。奶奶就着这灯缝起衣服来，秦秦用手撑着头，他看着这温馨的灯光打在芹芹的脸上，芹芹的黑直的长发也变了颜色，皮肤也显得白皙起来，整个人都柔和起来，秦秦一下子想到了夏天的栀子花，心里想着，等到栀子花开了一定要采那么一束，送给芹芹，让她把这花扎在头发上，穿着白裙子，那才美呢！正这么想着，芹芹无意抬起头，两个孩子一对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奶奶惊了一下，抬起头，看着这两个单纯的孩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奶奶安排芹芹和自己睡秦秦的外间的那张大床，把秦秦赶到里房的小床去，里房和外间隔了一堵墙。秦秦趁着奶奶和芹芹在收拾东西的时候，跑到自己的床边，把早上换下的袜子偷偷塞到自己的口袋，把被子抖了抖，翻了一个面儿，这才走到里屋里。奶奶让秦秦和芹芹先去睡，关了房间的灯，自己去则继续忙碌。芹芹钻进被窝，糊糊涂涂地对着里屋说的秦秦说了一句，明个早上记得早起，就睡着了。不一会儿，秦秦隔着墙听到了女孩细弱而均匀的鼾声，夹杂着秦秦听着窗外淅沥淅沥的雨声，一点点地也睡着了。后半夜的时候，雨停了，风也停了，秦秦醒了，醒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撒尿。但秦秦不能撒尿，因为如果自己要撒尿就要从里屋走到外间，然后从外间走到厕所去，一从外间走过，就要经过芹芹的床前。想到这里，秦秦就只好忍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小肚子在慢慢地鼓起来，秦秦想起上课的时候老师为了不让他们上课去撒尿说过的，不要去想，越想就越想撒尿。他努力让自己去想点其他事情，他想到了芹芹的父母，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芹芹的爸爸，芹芹的妈妈又当爸又当妈把芹芹拉扯大。在村子里的大人闲聊的时候秦秦听到过些闲言碎语，说芹芹妈妈本是大城市的，不知怎么就来了这个村子，来的第一天，提着行李，挺着大肚子，不久就生下了芹芹。秦秦当时还小，只知道奶奶可怜芹芹妈，帮了芹芹妈不少忙，就这样，自己就和芹芹从小玩到大。奶奶还经常叮嘱自己，不许欺负芹芹，不仅如此，在学校要是有人欺负芹芹，自己就必须就帮着芹芹，就算是打架也行。

小肚的胀痛，打断了秦秦的思路。

不知不觉，秦秦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奶奶在收拾秦秦的床时，手感觉到了潮湿，打开被子一看，发现秦秦夜里尿床了。一生气，就操着大嗓门喊着:“秦秦你多大了？还尿床？”奶奶年轻的时候嗓门就大，她这么一嗓子，芹芹本在扎马尾的双手突然就停下来了，垂了下来，头发散落下来。秦秦感觉受到了委屈，眼眶里一下就溢满了泪，冲进房间，一把拉下这床被子，甩在地上，背着书包就跑出了家。

经过这件事后，秦秦不知为何再也没有找芹芹说过话，芹芹找他说话他只是淡淡地应付几句。女孩的心思本就细腻，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后自己也渐渐冷淡下来。奶奶感到奇怪，某天早上捏着秦秦的耳朵说:“你是不是欺负芹芹了？”“疼！疼！我没欺负她！”“没欺负？人家不来找你玩？没欺负？人家不来咱家了？你这小兔崽子！不是让你照顾她的吗？”

两个人的沉默是芹芹先打破的。一天夜里，秦秦呆在房间里做作业，有些困了，眼前一个个数字符号跳动起来，竟然组合成了芹芹的模样。秦秦使劲摇摇脑袋，听到窗户传来一阵声响，他打开窗户，真的是芹芹！已经入秋了，夜里有些凉，可芹芹却依旧穿着单衣，很久没有仔细地看过芹芹了，芹芹的刘海似乎长了一点，隐隐地遮住了眼睛，秦秦特别喜欢芹芹的眼睛，黑而亮，好像会说话。可芹芹的样子像是不开心，低着头，这样子刘海就完全把这双会说话的眼睛遮住了。芹芹说了一句:“我要走了。”秦秦还在为芹芹主动找他说话感到恍惚，不确定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听到这句话，倒觉得这是一场梦，芹芹怎么会走呢，于是应了一句:“哦。”又是许久的沉默。

“还不睡觉？明天又起不来！”

紧闭的房门外传来奶奶的唠叨，打破了这沉默。秦秦清楚看到芹芹转过身，揉了揉眼睛，吸了吸鼻子，离开了窗前。

秦秦第二天照旧一个人去上学，上课铃响了，同学们都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了。秦秦看着前排芹芹的位置，是空的，想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激灵:昨天发生的事难道都是真的？芹芹真的走了？随后又安慰自己，也许芹芹只是和自己开玩笑呢，今天没来上学或许是因为昨天夜里着了凉呢。这时老师走了进来，并没有着急上课:“芹芹同学因为父母的原因，转学了，离开了我们村。”说完摇了摇头，惋惜一个好学生的离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做出过多的悲伤，同学们也并无太多的感触，抖抖肩，把书翻开。可秦秦觉得同学们一定十分伤心的，只不过装得十分坦然，就像自己明明很想和芹芹说话可偏偏要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秦秦也翻开书，眼睛盯着书，书里的数学符号渐渐模糊起来，秦秦想起那个夜晚里，芹芹在灯光下低下头认真做作业的柔和，想起芹芹随着风摇摆的马尾，想起芹芹奔跑时的“咯咯”声，眼眶里掉出了几颗明亮的琥珀，“啪”的一下就砸了下来，化了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