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离家了,也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被家人目送着离开。
母亲和姐姐站在门口,就那么看着我,一直目送了很远。
在2018年的最后的一天,我穿着已经脱下来八个月的空少制服,拉着已经落了一层灰的飞行箱走在老家农村的小路上。北方冬天的清晨无比安静,除了母亲和姐姐跟我告别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任何嘈杂了,甚至前几日站在我窗台“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这会也消失了踪影。
从家门口到镇上的主街有近四五百米的距离,清晨的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度,刚走了两步我就觉得耳朵冻得发麻,可是我的直觉还是告诉我,母亲和姐姐依旧站在家门口,我知道她们会一直远远看着我,直到再也看不见我。
我不敢回头,离别总是伤感的,所以干脆我向后摆摆手,示意让她们赶紧回家去,可她们还是执拗地站在家门口不肯挪步子,娘俩的每一次呼吸都在空气中凝结出一团雾气。
那条熟悉的小路已经走过了无数次,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走起来却如此沉重,连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都感觉厚重了很多,偶尔踩过被拖拉机碾过的砂石路面,脚底下就传来一阵细碎的莎莎声。
农村的路跟人生的路一样,走起来难免磕磕绊绊,有平也有坑,有碎石也有乱丛。
路过大伯家二哥二嫂的宅院,院子里传出来几声狗叫,院子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铜色大锁,门口种着的那颗柳树早已经落光了叶子,只留下几根光秃秃的枝条在晨风中摇摆着。
哥嫂一定又起早下地干活去了,听说今年二哥又花了十万块钱盖了一个百米长的蔬菜大棚,地里的活儿好像怎么都忙不完,每次回来我都看见那把大锁把大门紧紧锁着,好像那个院子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二哥家的十岁的孩子总是一个人跑在街上,蓬头垢面,也好像从来没有人管过一样。
家乡一直在变,就如这个时代一直在变,儿时住过的土墙垒的房子早已经消失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全是格局相似的砖瓦开间大房,多年前早已经整修过了电网,通了自来水,家家通着宽带,甚至很多人家门前还加盖了车库,一到逢年过节的时候街上就停满了各种各样的汽车。
村头的小岔路口上有一个诊所,这诊所是村子里这些年来为数不多没有变化的建筑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十分流行尖顶红瓦房,坐北朝南,没有院子,临街的东山墙上挂着诊所仅有的三张医护人员照片。
我停下脚步一张一张看着那些照片,诊所的人也没变,主治大夫还是三叔,护士还是小刘和小赵。唯一变了的是他们都老了,就像这栋已经快三十年的房子一样满脸风霜,三叔已经守着这座老房子半生,头发也已经完全花白,小刘变成了老刘,小赵变成了老赵。
时光就是这样,当你每日每夜陪伴着的时候不会觉得这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有什么不同,而当你离开的足够久,蓦然回首间那些分分秒秒就都刻进了亲人的一道道皱纹里。
幸运的是,我还年轻;不幸的是,我们都在变老。
最近很多人都在讲一个“十年”——十年前的自己,十年前的家乡,十年前的理想......
不知不觉,我也已经离开家乡快十年了,这十年我从18岁长到了28岁,从少年跨进了大龄青年。这十年我从走出高中到走进大学再到迈入社会,我从一个北方的小农村飞去了祖国的大江大海,走过了亚非欧,爬进了喜马拉雅。
十年看起来那么长,你穿过的鞋,你走过的路,你擦肩过的人,都已经数不胜数;十年又那么短,真得如匆匆一眼,好比这间村口的诊所,能看出变化的只有那被炉火熏黑的屋檐。
十年来每次回家都是冬天,都是过年。我和姐姐都是这样,大学的时候虽有暑假,可是迫于生计,整个暑假我们姐弟俩都不怎么回老家,而总是一个人在大城市的角落里做着最普通的兼职,那时候会经常一个人躲在盛夏的阳光里偷偷思念着回家。
后来我穿上了制服做了一名空少,慢慢的,故乡只有冬,再无春秋夏。一个个起起落落,一声声你好再见,一次次目送陌生人安全到达,我开始在最平凡的工作岗位上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和父母的伟大。
转眼间父亲离开也已经快十年了,印象中的父亲总是一个人沉默着,严肃着,又严厉着,像极了此刻28岁的我。
父亲几乎从来没有像母亲这样目送我离开过,父亲总是喜欢一个人深夜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抽烟,偶尔抽得急了便会咳嗽两声,然后深深叹一口气,然后整个院子里都再听不到父亲的声音。
我一直在想父亲人生的最后十年到底是如何度过的,从38岁到48岁,从青年到中年。那辆1994年产的嘉陵摩托父亲一骑就是十年,那些满地钢筋水泥的建筑工地,父亲一呆就是十年,直到最后倒在了给自己盖的那六间大瓦房里。
在城市里过活挣命了半生,终究还是在农村老家叶落归根,我很庆幸自己变成了父辈一样的人,一个知道自己根在哪里的人,我同样庆幸自己变成了父辈们一直期待的那种知道闯世界又知道回家的人。
送我去火车站的车准时出现在村口的马路上,我最后看了一眼岔路口的那间老诊所,看了一眼那被炉火熏黑的屋檐,看了一眼远处的家门。
下一个十年,希望家乡不要再变,希望我们依旧还记得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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