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路边散步的行人,岩爽感到如坐针毡,不时小心地悄悄挪着自己的屁股,离身旁的人更远了些。低头打开手机,手指在键盘上飞速跳动着。
“岩爽,这么多年不见,现在看你的样子好像是变了不少。”张池首先开口。
“好像是变了不少?”岩爽提出异议,难道不是真的变了不少?
张池轻声一笑,想起刚刚在路边遇见岩爽时差点没认出来。一身宝蓝色职业装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抱着文件夹,迈着自信的步伐,俨然一副标准的职场女白领,和记忆中的那个人大相径庭。
原以为她不一样了,在瞧见她一直低头看着手机,几乎不敢拿正眼看他的样子,暗自摇头,看来岩爽还是岩爽。
张池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问道:“现在混得不错?”
“还行吧。”岩爽敷衍道,显然她并没有因为见到故人而兴奋不已。
张池打趣道:“还行?你也太谦虚了。”
“毕竟我也没别的本事,就是跑得比别人快。”
张池一愣,明显没听懂岩爽话中的意思。
“你看过阿甘正传吗?”岩爽问道。
“没有。”张池如实答道。
“所以你不懂。”岩爽顺手摘下一片深绿的树叶在手中把玩。
从一开始就是,张池从未真正认识过岩爽,在张池的眼中岩爽应该是懦弱的,无知的。
太阳砸了后脚根儿乡下的生活就那样儿。说好听点就是朴实无华,说实在点反正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日头一天比一天热,正是油菜花开的时候,村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随处可见。反正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金黄一片,其中靠路边最大的那块花田在比金子还扎眼的色彩里中间那块黑尤为醒目。
一首《小龙人》从村里最高的那栋楼中由远及近回响在这不大的村庄里。
我头上有只角,我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
只要听到这俏皮的歌声,大人们就知道自己的孩子该回来了,面对严厉的大人们惹得孩子不敢在外逗留半分。
身穿蓝白相间校服的孩子们背着几乎压弯了他们双肩的大书包,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
仔细听听,除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还有点什么特别的声音——铛铛铛铛~
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竟是那般动听。
而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孔显然并不欢迎这动听的声音,纷纷露出嘲笑。
“跛儿铃来喽!”
“快看看,是跛儿铃。”
“跛子带铃铛!”
一张微黑的面孔,一双杏子眼被太阳照得眯只剩一条缝隙,双颊黑里透着粉红,额头的绒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前。脚下步子有些沉重,左脚已经迈开了,右脚却迟迟不肯跟上来,只能贴着地面摩挲,鞋底与地上的细石子儿发出沙沙的声音。一双青布鞋子,明显右脚比左脚磨损的厉害的多了。
不过她走得极有规律,迈出左脚,右脚再缓缓跟上,然后左手轻轻一晃,手腕上的银铃铛便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孩子可以是纯洁的天使,也可以是无情的魔鬼。
因为不懂,因为好玩,便可以把自己的快乐加注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岩爽打娘胎里出来就是个跛子,她生来就知道她同别人是不同的。只要是在她出现的地方,总是少不了笑声,那时候岩爽单纯地以为是她给大家带来了快乐,后来懂事些上了学校,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那些笑容里的恶意。
小伙伴们还非常友好的给她取了个外号“跛儿铃”,就好像他们管村口的赵凡叫“八戒”,因为他长得胖。
岩爽不屑于理会这些人,她觉得他们取外号的本事可真没水平。
西边红火的太阳烧红了一大片云彩,映着山顶都泛着红。汗液顺着岩爽的下颌角滴落。
岩爽的邻居张池从后面追上来卸下她肩上的蓝布书包,潇洒地扛在自己肩头,走在岩爽身侧。
张池身上只穿了件黑色背心,露出他属于少年人修长而又结实的胳膊,校服外套被系在腰间。在这淳朴的村子里,张池算是个时尚人物。村里娃都留着标准板寸,他偏要去剪个大城里正流行的半长碎发,穿着带着闪光片的衣服,蹬着跟调色盘一样的运动鞋。
反正那是岩爽不懂的时尚,倒是有不少女生望着他的眼睛里冒着星星。结果正在家里吃饭的岩爽亲眼看见张池他爸,也就是他们村长拧着张池的耳朵出了门。
不出半小时张池回来时,岩爽指着他笑得在地上打滚。这圆溜的脑袋活像个大鸡蛋!其实还是给他留了些头发的,仔细看看的话。
张池来了,众人失了兴味,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岩爽走得慢,张池也好脾气的跟随着她的节奏慢吞吞地迈着步子。走到家门口张池才把肩上的书包递给岩爽,岩爽一跛一跛地跨进了她家那三间瓦房里,张池回身进了与岩爽家相邻而立装修颇为气派的两层小楼里。
岩爽被父亲罚跪在堂屋里,原因是她拔了祥福叔儿家的油菜田,她主动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父亲问她为什么要去拔人家的油菜花,她却始终闭口不言。打肯定是打不得的,岩爽本来就身体孱弱,便罚了她跪在堂屋里好好反省。
一早,张池就等候在岩爽家门前,岩爽拖着书包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张池递给她一瓶牛奶,打趣道:“怎么,晚上出去干什么亏心事了?路都走不利索。”
岩爽接过牛奶,一边喝一边朝他翻白眼,看着张池那口大白牙,她决定还是不要和他说了。
这么多年的邻居,张池早就习惯岩爽这副性子,对谁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就是那些毛孩子围着取笑她,她也能毫不在意地一翻白眼,然后径直走开。
岩爽是骄傲的,也是优秀的。她的学习是最好的,还是班上的先进,老师跟前的得力小助手,说起来她长得也不算丑,但也绝说不上漂亮。可惜的是在优秀也改变不了她是个跛子的事实。
父亲对她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腿瘸吗?”
岩爽摇头。
“因为你足够优秀。上帝害怕太优秀的人,所以他让太阳砸了你的后脚跟,制止你跑得太快。你看你脚瘸了又怎么样,你还是跑在别人前头,哈哈,所以让他见鬼去吧!什么上帝!”
父亲说的话总是让岩爽听不懂。据说他的父亲曾经生活在大城市里,读过许多书,后来下乡才来到这里。
村里有许多人不怎么喜欢父亲,因为他说话总是文绉绉的,谁也听不懂。他可不就是对着牛弹琴的人。这话也不是贬低村里人,毕竟大家谁不是为着那三顿饭天天弯着快折断的腰在地里出卖着自己的劳力?跟他们谈什么大道,诗书,能吃饱饭?
反正岩爽知道就是因为怕她太优秀了,所以太阳才砸坏了她的脚。岩爽也是个倔人,越是如此,那她就越要用力往前冲,脚跛怎么样?她就是脚跛也比别人跑得快。
放学时张池让岩爽自己先回去,表示自己在学校还有事儿,岩爽也不多问,她一点也不好奇他有什么事。
前脚才进屋,父亲就提着二十只鸡蛋出了门,离开前告诉岩爽炉子上有做好的饭,叫她自己端出来吃。
看着父亲步履匆匆地提着家里攒了颇久的鸡蛋离开的背影,岩爽感觉自己正在遭受良心的问责。
父亲是个学问人,做任何事但求问心无愧,既是自己的闺女做了错事,道歉也是理所应当的。
父亲来自某个大城市,但他从未在岩爽的面前提起过他的过去,也从未说过为何不离开这里,毕竟打哪儿来回哪儿去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却非要在这贫瘠的山里受罪。甚至岩爽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她是个怎样的人?她到哪里去了?岩爽对自己的家庭有着太多的疑问,她却从未张嘴问过。
岩爽躺在床上一夜未眠。乡下的夜晚一片漆黑,不带丝毫亮色,完全的被黑暗填满,连天上的月亮都躲在云里不愿出来。
这天早上张池并没有如往常那样等着岩爽一块儿去学校,岩爽问了张池的父亲,村长告诉她,张池一早就走了。岩爽虽有些不解,但也懒得多想就独自去了学校。
拎着村长交给她的饭盒直接去了张池班上,走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熟悉的黑色书包被随意地扔在课桌上,主人却不翼而飞。她把书包塞进桌子里,然后把饭盒放到书包旁边的空位里。
张池的好哥们儿二超凑了上来:“哟!跛儿铃来给我们池哥送饭呐,这么贤惠。”
岩爽对这个二超一直没什么好印象,一个大男生嘴碎得很,可不就招人厌。
二超歪着嘴,笑得神秘兮兮地:“昨儿下午池哥可干了件大事。”
岩爽不明白地看着他。
二超见他成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不免有些得意:“池哥跟校长的女儿,就是那个赵文静表白了。”
放学后张池特意等在赵文静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她走过的时候,张池给她送上了一场花瓣雨。金色细碎的花瓣带着点点香气从空中飘落迷乱了少女的眼,帅气的少年温柔地牵起少女的手,那是最真挚的感情。
岩爽从来不知道那个整天只知道篮球和时尚的人也会对一个人绞尽脑汁,费力讨好。
她忽然觉得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事,她的父亲因为她而跑去登门道歉,而那二十个鸡蛋换来的油菜花却变成了别人梦里的金子。
秋天到了,岩爽和她的父亲离开了。
张池抬手看了眼手表,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刚放下手,一个身穿浅黄色长裙的女子迎面而来。在见到岩爽旁边的张池时加快了脚步,拉起张池的手就娇声道:“走吧,回去了,都告诉你不用特意来接我了。”
张池对她宠溺一笑,眼神向她示意旁边的岩爽:“这是我以前发小岩爽,你应该认识她。”
女子像是这才看见岩爽一般,眼珠一转,笑意盈盈地看着岩爽:“岩爽啊,我差点没认出来,我是文静。”
岩爽坐着看着张池和赵文静站在她面前,赵文静想拉张池的手,张池看了眼岩爽有些不自在地躲开,换来了赵文静的一记白眼。
张池提出送岩爽回去,岩爽礼貌地拒绝了:“不必了,一会儿会有人来接我。”
张池大概觉得岩爽是为了逞强而拒绝了他的好意,走出三米远,还回头望了岩爽一眼。岩爽仍低头看着自己的蓝色的手机。
等那俩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处,岩爽才缓缓抬起脑袋,看着不远处的深绿在风中摇曳。勾起一抹浅笑,像是坐累了,伸展开腰肢,放下手又站了起来,宝蓝色的细跟鞋在青石板上有节奏地叩出“哒哒哒”声,回响在安静的小径间。
岩爽的笑容更大了,一边笑着一边摇头。刚刚她和张池一路走到这里,他怕是没有发现,或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根本就不瘸了。
“你怎么走过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朝岩爽急忙赶来,拥着她娇小的身子,语气颇为不悦,“我不是说了,让你待在原地等着我来接你?”
“我又不是废人,这点路还是走得。”
“你看你,要是没我你可怎么活,居然还穿高跟鞋。”男子说着就取下岩爽的鞋子,一把将她抱起。
岩爽挣扎一番,却抵不过男子的执拗,按他的话说,抱自己老婆怎么了?
笑骂声一点点消失在风中,被遗弃在石椅上那片森绿的树叶被吹落在绿林间,这一刻与上一刻并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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