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宠物，恃强凌弱8
我对猫的喜爱度一直低于对狗的喜爱度，当年冬天，姥爷送我一只他在集市上买的小狗，我从未真的讨厌过它。它的毛色有些像墨儿，不过黑色部分散布在四肢上，看起来没怎么有规律。我愿意相信它是独特的，因此我想给它起个独特的名字，我太在意这一点，以至于到它死，我都没下决定用哪个名字。鉴于我总是以啧啧声呼唤它，现在我就称它为啧啧，至少这名字不算烂大街。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它都未曾伤害我，但它令我因为自己而难过。我的错导致了它的死，以后养宠物，我会先选狗，犯过的错不会再犯。它始终对我很好，不加最后那件事，我一直对它不错。
如今一想起来，我仍觉得后悔：为什么给它洗冷水澡？我没必要那样做，虽然它不是特别干净，但它丝毫不难闻，况且当时它那么小，天那么冷。也许我就是烂到这种地步：它无可挑剔，我却毁了它，原因是它无可挑剔。我有病，嫌它无可挑剔得有些无聊，因为有些无聊所以无法拿它大作文章，于是用它的死亡为我的生命增添篇幅。我可以烧开水，给它洗温水澡，然而我没花一小会儿那样做。本来它乖巧地趴在我腿上睡意朦胧，我将温暖的它抱到寒冷的屋外，随后放进冰冻的小水池。我塞住小水池的排水口，接着开始压动压手柄，井头不断冒出地下冷水，渗着凉气的冷水连续扑到小水池里。啧啧那四片暖和的肉垫立刻被浸透了，它貌似还不知道接下去是什么情况，不过它出于本能一个劲往外爬。
我一边继续打水，一边反复阻止它爬出来，冷水上涨着侵袭它更多的毛皮，它更急于爬出来。我觉得尽管在那一刻，它都没察觉我在伤害它，毕竟它的反抗不包括咬我或朝我大叫。因此洗澡过程很顺利，它站在坚硬的小水池里，鼻子略高于水面，泡在水里的毛缓缓漂动。我不确定它是否在颤抖，只顾着将它洗干净，于是用上香皂和毛刷，它看起来有点麻木......没想到它会死，仅想到它很冷。洗完后我拿毛巾将它包起来，擦去它身上大部分的水，随后用吹风机的热风烘它。它似乎并不享受，这令我略感不悦。我关掉吹风机并看了它一小会儿，它不怎么走动，可能饿了？我从厨房拿了点熟肉，它吃的时候不像以往欢快。
我将它放进它用来睡觉和发呆的纸箱，之后我去看了会儿电视，再去看它时，它已经在躺着微微抽搐。我袖手旁观，十几分钟后，它不动了。其实在这时，它不一定已经死了，可我开始哀悼，没给它留任何希望——我将尚未变凉变僵的它放进垃圾桶，接着去将垃圾桶里的一切都倒进了垃圾箱。父母回家后，我告诉他们小狗死了，这次不在意他们是否会直言我对宠物做了什么，不担心他们大概会认为我是罪魁祸首。之前他们会将好食物喂给啧啧，此时得知它死了，他们看起来不怎么悲伤，只是有点诧异。对此，我没有太惊讶。“怎么死了？”母亲整理着钱包。“打了会儿哆嗦，然后死了。”我望着那个冬日阳光照不到的纸箱。“唉，养不住。”母亲撸起袖子，去厨房忙活起来。
再养别的宠物时，我已经临近或步入成年。在各种情况下，我对一些宠物很好，对另一些则很坏，这使我更觉得自己是人而非神或魔。我至少接触过三种鸟，扑腾翅膀的它们在笼子里飞不起来。不久后，我打开笼门想放飞它们，燕子和鹦鹉很快飞了出去，死前十有八九都会自由。至于麻雀，其中一只要么比笨鸟还笨，要么比懒驴更懒，迟迟没有飞出笼子。我把它拿出来，它却开始挣扎得厉害，晚了。我将它放进透明塑料袋，接着裹紧它的小身体，围绕它的小身体将塑料袋圈起来。它很快成了“木乃伊”，空气进不去，它张着小嘴涨着小胸脯，徒增着水雾。生命力在消逝，我静静感受着，过了一会儿，它窒息而亡。
根据脑海里姥爷杀鸡的模糊印象，我用剪刀将它肢解。先剪掉头、脚、翅膀、尾巴，初步使它看起来只是一块肉。那几乎跟剪指甲一样轻松，令我对它生前扑腾时身体没散架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我把剪掉的几部分扔进母亲做饭时常用的垃圾篮，用一片烂菜叶盖住。我不怕家人发现麻雀的残骸，但我不想吓着他们，至少母亲会因为受惊而责怪我好一会儿。接下去，我把毛茸茸的肉放进不算烫的热水里，搓，拔，揭光将近所有羽毛。貌似变得更小的肉看着更是肉了，我将其开膛破肚，掏挖鲜腥的五脏六腑。水龙头出着清水，肉愈发轻盈，红水进着下水管。之后肉变得像超市里的商品，由于很小，我没将其剁开，只另切了几条缝。
烹饪经验差不多为零的我把肉放进小碗，把小碗放进电饭锅，小碗里还有半碗饮用水、一片姜、两段葱、多片香菜以及少量多种调味品，我开启电饭锅并扣上锅盖。十几分钟后，我开始提起锅盖看碗里什么样了，等碗里像模像样时，我关闭电饭锅并取出小碗，随后进行文明用餐。若不是已经吃了晚饭，这点清香的肉确实不够我塞牙缝，不过第一次吃麻雀令我有些愉悦。“吃什么？”母亲边看电视边问。我喂了妹妹一口汤：“麻雀。”母亲惊愕的表情如同烂正剧演员或好喜剧演员做出来的，尽管那是她的真实反应。“你真忍心。”她很快将全部注意力放在电视上。
我从嘴里拿出一根细小的骨头，告诉自己这件事的本质是我吃了一块肉而非我杀了一只鸟。食用是杀戮的目的还是顺带结果，我不清楚。前者来得相对名正言顺一些，令我更心安理得，毕竟那是一只鸟，不是一个人，更不是猫或狗。重自然法则轻社会规范，重本能轻道德，此事就不显得过分。作为人类，我从不认为自己是高级动物，所以我会跟别的物种一般见识。如果有对错之分，我相信这是正确的，否则我不光感觉自己是败类，更烦的是多了些义务。“XX人人有责”，我讨厌这种说法，经常遵循它不是因为我是人或想证明我是“人”，而是因为我乐意。
若食用是杀戮的顺带结果，也就是说不为什么而杀戮，纯粹地杀戮，或为了杀戮而杀戮，寻求刺激与快感，这便显得我过分，比为了吃它而杀它坏多了。我承认我烂，但不认为我坏，屠sha犹太人和刺杀希特勒，我当然选后者。然而另一些行径令“我不坏”越来越站不住脚——我看见灶马蟋格杀勿论，几度于夜间将厕所里的它们赶尽杀绝，踩死或捏死后冲下马桶。我从来不吃炸蚂蚱，但我活活炸死许多只。我不反感蝈蝈的叫声，却用物理和化学方法使它们变成哑巴，之后等它们慢慢死去。我把母螳螂们和一只公螳螂放在一起，诱导多只母螳螂共同吃掉这只公螳螂，日后把大起肚子来的母螳螂沿横向或纵向一剪两半......
也许阎王或什么东西看不下去了，于是在养宠物这件事上泼了我一盆真正的冷水。我最近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养宠物是在我二十岁的时候，那是只两三个月大的兔子，虽然不属于某个特别的品种，但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兔子。被关在小笼子里的她睁着黑曜石般的眼睛，我有点不相信那样好看的小生命存在于路边摊。她既不病怏怏地垂头趴着，也不急巴巴地吃草踢笼，仿佛只在安静地望着外面。而我只在安静地望着她：毛色大部分为白色，小部分为黑色，大概由于毛质较好，白色显得洁净，黑色显得纯粹。
两色衔接自然，而非生硬更迭，好似深雪地堆积得即将覆没黑梅花。黑梅花零落在她身体两侧，向上簇拥出脊椎的线条，往前重叠出双耳的乌亮，朝下盛开出双眸的华魄，到底绽放出嘴角的邪魅。眉心痔、滴泪痔、美人痣锦上添花，比玉兔美得更纷纭。带她到家后，我对她很好，她对我也很好。我为她起名“毛呢”，到家三周后，毛呢突发球虫病，倒下十几分钟后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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