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宠物,恃强凌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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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养鱼是很久以后的事,我收起鱼缸,父母丝毫未察觉。春日所剩无几时,一个年轻的亲戚送了我一只乌龟。后来我养过数只乌龟,但这第一只最大,连头带脚比大部分智能手机还大一点。我不在时,它被我放在一个盆里,我不让它到外面四处活动。盆里很单调,只有一点水以及它的粪便、尿,它经常试着往外爬。我觉得即使盆里不单调,它也还会试着往外爬,所以我照样只往盆里放适量的水。它吃黄粉虫,不过为了乐趣和省钱,我用苍蝇拍给它拍苍蝇,它也吃得津津有味。我倾向把苍蝇拍得半死不活而非死透,这样乌龟来吃时就得付出点努力,比起饭来张口更像自食其力。况且我喜欢看它生吞活剥,野物更有意思,尽管不免血腥。
它是只有脾气的乌龟,若我用手或别的东西碰它的鼻子,它会怒目咧嘴,仿佛要咬得我血流不止。有时我把它拿到盆外,看它探索外界。它的眼睛总是死气沉沉,一副累觉不爱的沧桑样子,可它爬啊爬,好像对外界充满向往。它的肌肉一定得到了充分锻炼,某天下午我醒来一看盆里,空了。屋里特别暗,天空明得很,将我吵醒的是雷阵雨。我睡得牙疼但头脑清晰,歪下身子看地板,接着随昏暗中发亮的水迹走起来,很快走到院子前。院子已有一层浅浅的积水,无数硕大的雨滴同时或接连像陨石一样砸下来,地面看起来犹如战鼓。乌龟站在院子中间,不是趴着或缩在壳里。假如它是人,那就是屹立着。它头朝天,神似在仰望苍穹,眼睛熠熠生辉。
我提醒自己应该是看错了,可视线再次穿越风呼雨啸的空气,画面正是那样。它无疑令我感到惊讶,我觉得那是它在我家时唯一耀眼的时刻。在那片刻里,它真正地活着。因为它在做的事有我这个见证者和赞颂者,换成别人来见证、赞颂也一样。我坐到马扎上继续看它,直到雨很快变小时,它才要往别处爬。我把它放回盆里,它貌似比往日更缺乏生机了。我没采取任何措施防止它再爬出去,如果它再爬出去,我找到它的话就把它放回盆里,等它再次爬出去。找不到它的话就相信它摆脱了这里,摆脱了这里的我。两三天后,它果然又不见了。我发现得略晚,水迹已消失,我随意找起来。翻看家里许多处,都不见它的踪影,我越来越欣喜:它解放了。
令我更高兴的是当天下起了连绵细雨,我相信它更顺利地去了它该去的地方。我倒了盆里的水,不准备迎接它回来。然而实际上,它从未离开,甚至永远困在了我家。那个雨天过去大约两年后,我心血来潮为自己的房间来了次彻底的大扫除。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我独自拆分、挪动整张床,龟壳突然映入眼帘。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以为这块近似圆形、布满灰尘的遗骸是老旧过时的装饰物。我刚要将其拿起,干缩的脚吓得我瞬间将它扔回去,紧接着我意识到这是只死乌龟,想到这是哪只死乌龟。我慢慢拿起它来,小心得如同它能咬我似的。它皱巴巴的,不用说肉,连壳貌似都变小了。我能想象它脱水而亡的过程,尽力不想它渐渐死去的感受。看着那凹陷的眼眶和显大的鼻孔,我在一人的家里放声哭起来,不是因为害怕它。
估计在它濒死或刚死时,我养起了一只小鸡,这是我私自从小学附近买的。我不知道它是公是母,卖家没告诉我,后来我也没弄明白,它没来得及怎么长就死了。现在我来个马后炮,给它起名“鸣鸣”。鸣鸣没被染得花里胡哨,卖家也不太可能将它的小鸡颜色染成大同小异的小鸡颜色。主要问题是它太小了,我付钱时它还粘着些蛋壳,但这大概不阻碍它活下来。那时我不知道拔苗助长是不对的,到家后,我尝试“帮”它轻轻拉扯它身上的蛋壳,其实没轻到哪里去,否则蛋壳不会被我强行拽下来。我立刻明白我做错了,鸣鸣一连串清脆的叫声以一声尖叫收尾,下一秒它湿乎乎的小翅膀冒出了血丝,我愧疚但不后悔。这样它也不会轻易死掉,可是夜来了。
那时我更弄不懂自己,看吧,我敢私自将鸣鸣买回家,却不敢违背父母随意说的话:“晚上别把它放在屋里。”它经常叫个不停,而我仍想放它在我房间里过夜,我不介意被吵得睡不着。父母的话让我稍作思想斗争后,不情愿地把鸣鸣放在了幽冷的厕所,跟两个卧室隔着一个院子。我想一夜下来它可能被冻死,所以我给它铺了个小窝,主要由旧被子里的棉花组成。它似乎依赖这温暖,待在小窝里不出去。我看了它一会儿,不知道它怕不怕黑,只觉得它不怕亮,于是我走时没关厕所灯。我把厕所门闭紧,以防野物进去伤害它。父母已经睡着了,如果他们半夜起来上厕所,我希望他们把门闭紧。明天我一定会被责怪不关灯浪费电。
回房间后,过了一会儿我才睡着,天亮之前我去看了它两次,它看起来活得较好。早上我醒得有些晚,一下床就先去了厕所,大约一周的好心情都没了——鸣鸣还活着,但一看就是离死不远了。身为一只小鸡,它给人的感觉明显不对劲:不出声,垂着头,有气无力,似睡非睡。我不再碰它,在它死前是因为想给它安宁,正确延缓死期。在它死后是因为嫌弃和害怕。厕所的冷瑟令味道较难散发,可我还是发觉它已变得难闻。稍微仔细一看,它身下全是排泄物,尽管它进我家后没怎么进食。
我把小窝前的一纸小米倒入垃圾桶,刹那间,我期盼鸣鸣快死,之后我会去倒垃圾,把它倒入垃圾箱。否认它曾存在,假装我不曾选择它。那么快它就会死,我对它又有点不满,就像死是它的选择。我不满是因为父母会不满,他们不将宠物死了怪到我头上,但他们会更反对我养宠物。两人阻止不了我,却能让我阻止自己。快到中午时,它蹬了腿,开始僵了。看它最后一眼,我想到了小鸡炖蘑菇,这个想法令我三秒后才扣上垃圾桶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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