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宠物，恃强凌弱7
墨儿的首个瑕疵对我来说是冷漠，它越长大越对我爱搭不理，而我越长大越孤单。十几岁的我没将它当成朋友，而将它视为玩具。玩具任人摆弄，它却是摆弄玩具的家伙，并于无意间摆弄我的心理，令我无中生有地把攻击用作防御。这是个恶性循环，每次它无视或疏远我，它多半会遭受有关痛痒的惩罚：被捏耳朵、被拍额头、被攥爪子、被掐尾巴。我把控它的疼痛程度，有时它只反抗，未尽全力。有时它还尖叫，竭尽全力。总之它都会在遭受惩罚后更加无视、疏远我，这又会令我变本加厉虐dai它。虽然手无寸铁，但它既然傲得很也就脱不了狂得很，我越让它伤痕累累，它越使我满目疮痍。我的双手、双臂上出现越来越多它的抓痕，加上它不再水灵、只剩晦暗的眼神，我第一次从动物身上感受到人类共有的情感——仇恨。
墨儿和我互相伤害，互相仇恨，这种情况持续了至少两个月。当然，我随时都能以最干脆、省事的方式终结这种情况，毕竟人杀猫操作起来很简单，况且那时的我已经不觉得自己会有心理负担。不过我迟迟没有那样做，后来回想，其实我享受与它互相折磨的过程，为此使它显得与我旗鼓相当。父母既没发现它流血又没发现我有伤，但我们每天共处一个屋檐下，这令墨儿和我之间的“秘密”于我而言更为刺激。那时的我在父母看来是乖得过头而惹人讨厌的女孩，墨儿阴差阳错地帮我确定自己不是那样的存在，对此我很乐意，宁愿自己实际上是烂得过头而惹人讨厌的女孩。游戏未持续太久，初始设定为我是赢家，多次虚假平局之后，算法绕了个弯，导致游戏结束。
某个清凉的夜晚，父母破天荒地一起出门逛街。我一人在家，与墨儿玩起最后一场游戏。父母还没看出它已变得恍惚，更没发现它在我靠近时会有些疯癫。我希望它保持正常，因为跟自己相似的生灵产生许多交集有时没大有意思。它已在院子边的柴堆上待了很久，还没回屋，就像它因为我在屋里而不愿意回来。那我去见它，我刻意没开能照亮整个院子的大白灯，而开了一个小黄灯。灯光仅仅照出它的形状，它窝在那里无声地呼吸着，两个光点观察着我。我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一丝犹豫后，它起身跑起来。逃跑几乎没用，它已很清楚，可它不甘愿立刻束手就擒。为使游戏更具挑战性，我用七成力气追赶它，几分钟后，我不想再追了，它却更来劲了。“够了！”我真的这样喊道。
它仿佛有了反抗精神，真可惜。我咬起牙来三下五除二把它抓到手，它却一下子像丢了魂似的将头歪向一边，连一眼都不瞧我，全身瘫了一样任我拿在空中。我将它的眼对着我的眼，它竟闭上眼，面前的空气似乎变浑浊了，我觉得它的嘴角诡异地扬了起来。下一秒，我做了件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事——以合适的力度造成我想看见的画面。我把它摔到石砖上，它的脑袋或脊椎跟石砖碰撞出闷响，接着它开始大幅抽搐，绝大部分身体持续脱离地面。整只猫如同被驱魔的人那样，迅速弯来扭去，貌似有股邪恶力量在其体内跳死亡之舞。它在我眼里模糊了，将近十秒后，它从一片影子变成一具尸体，跟豆浆机完成任务如出一辙。
我有点不相信它死了，毕竟它刚刚爆发出那样惊人的力量。我等了片刻，它一动不动，随后我用杆子戳了它好几下，最后两下很用力，戳得它的姿势很扭曲，我确定它死了。怎样向父母交代？视线在不会动的尸体和随时可能会动的大门之间来回转移，我决定不向父母交代，装不知情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没将尸体连夜扔出去，而从储物室里搬出梯子，像墨儿活着时一样，拎住它的脖子后面，把死不瞑目的它拿起来，单手爬上梯子，最后把它放到屋顶上。昏黄的月亮意外地照亮我，非纯洁的一举一动暴露无遗。女孩歪歪扭扭地站在夜幕下的屋顶上很扎眼，如果有人看见我，我会扮演孤魂野鬼或假装跟自己养的小鬼撕打。看着墨儿躺在葡萄树枝上，我希望流浪猫们再次到此一游，也许它们会庆幸自己无家可归。
下屋顶时我更小心，先检查梯子，后慢慢下去，假如出事我会算到墨儿头上。接下去的几天，我一边等待屋顶传来异味，一边当着父母的面表明墨儿失踪了。尽管日晒雨淋，异味却没传下来，不过我暂时不打算上去看，我擅长想象那种画面。面对逐渐“忧心忡忡”的我，父母不觉得蹊跷，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两人似乎一下子接受了墨儿的“离开”，对此我有点生气，主要因为之前他们十分喜欢它。后来，类似的现象越来越难以引起我的情绪波动。等到我上去看它，它已变成一滩白骨苍苍的皮毛，那张精致的脸几乎不见了。我继续将其留在屋顶，不相信或不介意这会带来晦气。
至此我只养过墨儿这一只猫，不过在它死后不久，我差点养了第二只猫。那是只流浪猫，还没长大，也不算小，身形纤瘦，通体灰白。现在我叫它“山药”，山药是我从未喜欢过的野种。屋顶上的墨儿开始腐烂时，我窗外的香椿树下断断续续传来猫叫，听起来很温柔，有点悲伤，仿佛一个从出生起就迷路的小姑娘。我是肯将巧合当作机缘的人，这个声音一出现，我就觉得这必定意味着什么。通常我不会忽视“机缘”，这次亦不例外，我拿上家门钥匙走去香椿树，兴奋之情的性质暂不可知。随着我走进小胡同，它叫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少，不想让它开溜，我的步伐愈发小心翼翼。灌木丛没能掩映住它弱不禁风的样子，双手握着双膝，我已想象起将它照顾得活泼健康。这样的话，它会是白眼狼而不会感谢我？
日后它可能会以我为中心，怀着这个想法，我蹲下来伸出手——它要跑，我随即倾身去抓它，它用巫婆般的尖牙利齿咬了我一口。午后的阳光似乎躲藏了几秒，我差点叫出来，看看介于手心和大拇指之间的地方，两个小却深的伤口溢着血光，冒出亦红亦黑的物质。我迅速将注意力转移到快要跑远的山药上，几乎于同时朝它追去，不计后果，誓要抓住它。由于慌乱或没把握，它没爬上任何东西，没多久就钻进了另一丛灌木。我用没受伤的手包住那脏兮兮的小头颅，紧接着将它一把拖出来，尽量躲开四只疯狂的爪子同时把它提回家。
被我用力握紧头颅，它顶多发出微弱的咕噜声，横七竖八的牙齿东倒西歪地咬合着，大概将自己的嘴里咬得更不成样子了。茧子般的爪子还是给我带来了一丝丝浅抓痕，有点疼，貌似没别人的街道也略微增加了我的紧张感，不过我愈发为山药的结局感到兴奋。把它扔在我家厕所时，我又有点想给它一个机会，可还没等我为防止被袭击而快速闭上门，它便在空敞的厕所发出尖锐凌厉的噪音。怪异的生命不可能变得正常，我两手空空走进厕所，钳住角落里看起来有些意外的它，接着将它举过我头顶。下一秒，它被摔死了，没挣扎，直接从活物变成死尸，眼睛瞪得很大，血从嘴里迸出。我将它藏在家附近的爬山虎底下，不算隐蔽，大约半个月后，尸体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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