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宠物,恃强凌弱2
爷爷对自己拥有的事物多半持独占态度,因此那些金鱼对我来说更加显得圣洁、不容侵犯,我很自觉,只远观不亵玩。爷爷是它们的主人时,它们貌似很完美:体态匀称,色泽明丽,如同在画里。不过爷爷很少照料它们,我没见过他喂它们任何东西,他只是隔几天换一次水,而且就换一部分。那是我家现在还用的地下水,十分清凉,偶尔带点青苔。随着一次次驻足观望,虽然金鱼们不再新奇,没有新意,但我愈发喜欢它们,越来越想使它们发现我,甚至记住我。
趁爷爷不注意,我开始往鱼缸里投飞蛾、苍蝇、蚊子,金鱼们一次也没吃过,连碰都没碰过。它们并不远离那些已死或半死不活的虫子,只是照样沉下来啄缸底或浮上去吐泡泡。除了水和鱼缸,好像什么都影响不到它们,那时的我有些羡慕它们的这一点。然而,它们演绎的真实梦幻到底是有了裂痕。那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我刚要照常从小学走回家,接着母亲来亲自接我。短短的一路上,她既没笑也没怎么说话。自行车慢慢到达家门口时,她轻声对我说:“卢溪,你爷爷没有了。”
当时爷爷熬过开颅手术有段日子了,我以为他在康复。早上我走出卧室去洗漱时,还通过即将闭上的门看见他坐在沙发上吃早饭。他边吃边看电视,听声音是新闻。我没打扰他,或者说我没问候他。之后他死了,可能是在我等绿灯的时候,可能是在我上课走神的时候,他倒在了地上或沙发上或床上,一段七十九年的人生开始被永久尘封。阳光下,微风中,站在母亲面前的不到十岁的我怀疑自己并不很爱爷爷。因为我虽极为惊讶却于无意间不动声色,眼里连半点湿润都没有,脸上毫无悲伤的迹象。什么?如今的我怎么确定那时的我看起来是那样?答案是母亲的眼神是面好镜子。
截至爷爷去世,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不算少,但我脑海里关于他的记忆屈指可数,我极可能将那点记忆记一辈子,不过这也证明不了我爱他,毕竟我对恨的人以及他们对我做的事也会记一辈子。关于如何确定自己对某人是否有某种情感,最近我有这么个理论:假设自己确实对某人有某种情感,以这个认知去碰撞自己的感觉,如果感觉很好或不坏,那么此假设为真。有机会就试试吧,无论正确与否都管用。那天,母亲的精神面貌跟我差不多:六分冷静,三分严肃,一分麻木。我们踏入家门,她得去做很多饭——家里来了几个人,父亲游走其中,跟他们商议、准备办丧事。看父亲一刻不闲,我想丧事的作用之一是令家属无暇直面失去亲人引发的负面情绪。
房子里的每个人都在参与关于爷爷的事,我独自去到爷爷的卧室,以为他已被转移至别处的我一下子怔住了。窗帘再次挡住阳光,他在床上闭着眼,看起来并不像睡着了,而就是像死了。如果我不知道,见此,我也会认为他死了。他面朝天花板,四肢摆放不自然,如同一尊雕塑,悄悄散发着僵硬的质感和冰凉的气息。那皱巴巴的面颊似乎比早上更消瘦,骨骼几乎撑破完全丧失生机的皮肤了,导致他的头看着像骷髅。
一只苍蝇掠过他并趴到他旁边的墙上,我疾速转身,于下一刻去看金鱼们。鱼缸里天下太平,金鱼们一如既往地漫游着,其生命力貌似不亚于平时。我边看它们边留意玻璃上的映像,想象爷爷若坐起来,我是该走向他还是该跑出去。过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我将更多注意力放在鱼缸内,当时我这样想并可能说出来了:没有依靠了,不久后你们也会死。
就在此时,那条个头最大、被我视为老大的纯红狮子头游到鱼缸中间,接着转向我。大概有七秒,它一动不动,连腮都不动,就像暂停呼吸。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但它确实看着我,我感觉被布置了一项任务。除了我,家里似乎不再有谁关注、在意这群生命,我开始照料它们。没人干涉我,尽管我尽量以爷爷的方式照料它们,它们却接连死去。这是个长期过程,大约持续了两个季节,而且除了“老大”,每条金鱼临死前都没什么明显的前兆,顶多略微有点无精打采,几乎跟平时一样。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始终未改变照料它们的方式,加上这一点:从初秋到深冬,“老大”数次变得奄奄一息,第一条看上去不行了的金鱼是它,最后一条死去的金鱼也是它。每当我想是否该做些什么时,它就重新摆正身体,重焕不多不少的生机,致使我以为它只是在自娱自乐或戏弄我。最后一次,它迟迟没有打起精神。早上醒来,我还没穿外套就过去看它。像之前别的金鱼一样,它扭曲地浮在水面上,嘴张得像气筒,眼睛已开始变浑浊。
我有点生气,用一只脚拉过旁边的椅子,紧接着踩上去俯视鱼缸,用带着被窝的温暖的手把它捞出来,冰凉和光滑差点令我打了个寒颤。冒着低温,我把它扔进了院子边的垃圾桶。那年春节期间,仰望只剩冷水的鱼缸,我捂住嘴哭起来。不能让母亲知道我哭了,就像之前不能让她发现纯红狮子头死了,否则她会骂我丧门星,败坏春节的喜气。不出正月,碍眼的鱼缸被父亲撤走了,后来彻底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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