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贰回 我自倾怀
(二)
用过晚膳后,我便一个人去散步。走出寻音宫,经过御花园,一路左顾右盼地走着,在曲径回廊处,竟隐隐约约看见了林氏。
透过雕花镂空的墙面,她所处的地方空幽滃静,隔着一条河,虽不远,但走过去却要七歪八拐地费些时间。
她身影瘦弱,一袭绯衣如火,并无赘饰,杨柳扶风一刹,模糊了她的面容。朱唇微动,在哼唱着什么,曲音细柔却坚韧,透过墙面,盈溢树林,像一圈一圈的涟漪,往外扩散淡开,有些不真实的空灵。
是我母亲生前所作名曲:《魂归梦》
一大单恋苦词曲,道尽女人辛酸泪,在民间长传不衰。歌词里,女主角爱上的薄情人为得锦绣前程,利用女主角,最终抛弃了她。
可是堂堂一个皇后,唱这个做什么。
装逼遭雷劈啊,我呸了一声,却看见父皇朝这儿趔趄奔来,衮冕偏斜,黄袍大敞,露出内里白色单衣,一眼望去,如同大鹏展翅。
父皇的身后,天师和一干下人乱发冲冠追来,天师手中拂尘被风吹得张牙舞爪,往嘴巴里塞去,噎得他直咳嗽:“健身操才做到一半,皇上您去哪儿,您快回来——您快回来——”
父皇大手一挥,“有刺客!追!”
宫内暗卫得令,隐在四处的黑影交错一闪,出动擒贼去了。
“没有啊,属下一直陪在皇上的身旁,没有看过别人出现啊。”
父皇凶神恶煞一回头,“放屁!”
天师吓得魂不附体,“属下知罪!属下放屁!”
“朕又不会老,怎么可能会老眼昏花看错。”
“是,皇上寿与天齐!”
一直跑到近处。
“这一处的花花树树为何皆成败势,前些时日朕来过,分明不是这般的。”父皇吭哧叹气,放缓步伐。
“咦。”不一直是这样的吗。天师词穷。
“谁在唱这支歌,唱得朕心都要碎了。”
“咦。”有歌声吗。天师词穷。
“聋子!”父皇神思恍惚一回头。
“属下知罪!属下耳聋!”天师吓得屁滚尿流。
在父皇靠近时,林氏停下了歌声。
显得有些惊讶,一福身,“皇上。”
入夜,天色泼墨,把一切都遮得氤氲不明,她的面容好似不是她自己的了,神色温烫,像被什么附体了一般。
父皇仍是恍惚,脚步一顿,愣在了当场,喉间一咽,轻轻地唤了一个名字,我听不清。随后他终于看清了林氏,眼眸黯了黯,“是你,哎。”
“是臣妾。”
“你怎么会在此地?”
“臣妾饭后小憩,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歌声,似真似幻,不知是臣妾自己想起还是梦中得来。醒来,便出来走了走,不禁哼唱起了这首歌。”
“哦?竟走入了此地?”父皇轻蔑暗嘲。
“此地?敢问此为何地?”
他不作答。
林氏低眉顺眼,在这一刻她好像终于完全找回了自己,眉间凝着浓浓的忧愁。所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臣妾也不知为何,心口有些堵塞。最近几日,胤儿与一个宫女交好,竟要把她拜为夫子。而原本的夫子,是臣妾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请来教他的,极其清高,恐是觉得小子难语之,今日就此离去。若是今后再这样下去,胤儿今后必将以小失大,哎……”
“罢了,朕给你重新寻一个更好的便是。”
“谢皇上。”
父皇看她一眼,想到什么,眉心一拧,“这与你适才哼的曲子有何干系呢?”
“……臣妾……臣妾也不知,为何会想到此曲。”林氏茫然,一袭华贵的百花褶裙,明暗相间,在夜中汇在了一起,凝在灯烛下,似披了一身的血。
我心头一跳。
林氏眉间带着若有似无的傲然,像极了我的母亲。此举刻意为之,却没有半分刻意的痕迹。
我的母亲早逝,享年二十六,与此刻的林氏一般年纪。
很小的时候,我听嬷嬷说起过,清逸公主,你的母亲虽然出身贫寒,但骨子里有一种傲气,皇上当初,便是被她这一点所吸引的。
我想,我明白了什么。
父皇整个人溺进了她的双瞳里。
“来人。”他拂开视线,冷冷地道。
“皇上,有何吩咐。”
“今日清逸公主相中的那个少年,给朕带过来。朕有事要问他。”
“皇上,不等到明日吗?”
“叫你去你便去!啰嗦什么!”父皇怒道,嘴畔扬起深深的皱纹,“明日,还用看到他么?”
心口一片冰凉。
我极轻极缓地退后,转身,便朝寻音宫狂奔而去。每迈一步,都似陷在沼泽里,腿是软的,浑身却又僵冷颤抖。
时烬同我一样住在寻音宫里,父皇给他修葺了一座宫室,就在我的寝宫旁。我一推门,看见他,提在心眼的担忧便松落成了委屈,带出了哭腔,“阿烬,父皇要杀音浔,我该怎么办?”
时烬坐在软榻边,修长的指尖正拿绢拭着剑。
身后藏剑架上,长戟、短匕、青锋应有尽有,都是父皇平日里赐给他的,他却极少去用。
他显然刚刚沐浴完毕,着一件雪白单衣,衣襟半松,短发发梢微翘,还带着水汽,薄唇轻抿,下颌弧度美好,流畅的线条直到锁骨。
剑锋反射一点寒光,偶尔映过他的脸。
他视线一抬,就这么撞见了我的目光,轻轻一怔。
“这难道不是你料到的吗。”
“我料到?!”
“你与他素未谋面,却偏偏要选他,皇上疑心重,经人随意一挑拨,肯定会觉得是他做了什么。”
这句话若被有心人听见,定要招致杀身之祸,他却说得有口无心,理所当然。
“我……”
不是的。我将绣球抛给他,我只是想将绣球抛给他而已。有那么一刻,我确实忘了自己的身份,若这原来竟会给他招致杀身之祸,那我宁可一辈子也不要再见他。
时烬眸光轻颓。
“公主,”他不疾不徐地收剑入鞘,放下了剑,前额的碎发遮住了表情,以至于我看不清,“关心则乱,这本是很容易想到的事,公主怎么会没想到呢。”
我手足无措,思绪早已乱作死结。
“无妨的。”他轻描淡写地道,“皇上要杀他,不过是认为他并非公主的良人,甚至有谋害之心罢了。音浔此人,并不似表面上看着的心思单纯,要化解这点儿事,自然是没有问题。”
时烬说没事,那就应该会没事。
我微微松一口气,也就不计较他诋毁音浔了,却仍没有完全放下心来,“要不,我去父皇那儿看看?”
“不可,起码要等到他们谈完。”
就是说,我什么也不用做,便可以了。只是——
“若那林皇后又出什么狠招。你觉得音浔不简单,也只是从他颇高的声望和为人推测出来,万一他一个不小心……”
若是平时,有十成把握的时烬,定会条理清晰地向我解释一番其中的道理,再说“殿下放心便是”。
可他今天语气不对。
“呵。”他挑眉,“公主信我便可,不信,我也无法。”
那样子就像是在说:不就是一个无关的音浔吗,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气氛僵了一僵。
他仿若没有察觉,站起身,走到了我的面前。他身形颀长,靠近的时候,便罩下一圈阴影与无形的压力。
我皱了皱眉,这种感觉很陌生。
“不用想,也能知是皇后所做的手脚,这种办成别人的影子,勾起皇上回忆的事,她可熟稔得很。这么问吧,殿下可知,林氏为何会成为当今皇后呢?”
“她后台硬,也容易击垮,地位高。”
林家是习武世家,忠臣之后,代代都为天尧打拼天下,立下战功无数,林父是当朝大将军,手里捏着天尧四分之一的军权,却又清高得很,不愿与人结党营私,所以常遭人弹劾。封个林家皇后,恰能稳固天尧,也不会对皇位构成威胁。
虽然,林家忠于天尧,而不忠于皇上。
“后宫这样的也不少,她又如此年轻,凭什么母仪天下呢。”他似笑非笑看着我,“公主应该早就明白了,她长得像你的生母。”
我愣住。
难道……
他低下头,状似无意,声音低低地拂过我的耳畔,痒痒的,“她能当上皇后,也不过是因为这一点罢了。”
“不可能!”
这个论断太搞笑了,若父皇是喜欢着母亲的,又为什么看到我就心烦。何况母亲是在冷宫里自缢而死的。
我后退一步,今天的时烬,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呢。
“他们的恩怨我不清楚,不过,知晓个大概,能利用就好。”他双瞳莹润,有什么在期间细细翻转,似蕴着极其可怕的掌控力,“若见公主太过心系于音浔,皇上只怕对音浔的疑心会更重。半炷香后,公主再出门吧,走到重华殿,时间也就刚好了。”
“哦。”
我点头,坐立不安。
他看了过来,目光深邃而纯粹,带着一点点的波澜,像有什么沉寂了许久,在慢慢苏醒。
我摸了摸脸颊,“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他还是看着我,嘴角轻扬,柔声道:“没有。”
一刻,一刻,忐忑抽丝结网,秋水简直要望穿,我再抬头问他:“时间到了没?”
时烬没在计时,算了算差不多了,便点了点头,“可以了。”
我得赦,再次拔足狂奔出门。
一路奔至父皇所在的重华宫前,已丢去半条命,我扶容正衣,装作碰巧路过,一副闲散模样走了进去。
太监进去通传了,议事阁的大门便为我敞了开。
我一脚迈入,虚笑诈谖:“父皇,儿臣想了想有些后悔,可不可以当今日绣球一事没有发生过……呃。”
旋即我看见了坐于父皇对面的音浔,一愣,讪笑,“咦,音公子怎么在这里?”
真厉害。
不过一面,竟能让父皇青眼相视,剥卸杀意,与他同坐饮茶。
只是,他到底说了什么?
我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他们中间。
“黄条,上茶。”父皇一挥手,垂首旁侧的太监之一便上前一步。
父皇有两大贴身太监,取名“黄条白条”,取意“黄白金银之物”,寓意“天下钱财入朕囊中”。
俗,俗不可耐。
我翻白眼,音公子,你这未来的岳父水准是低了一点,咱们绕着走便是。
“春闱就近,音浔若是参加了,定能拔得头筹,到时候,便能给朝廷效力了,朕以茶代鼓励,音浔努力哦。”父皇笑着眨眼,笑得风云为之色变,随即,竟拢袖倒茶。
一阵风过。
天寒地冻。
我屁股一扭,整个人险些翻倒在地。
父皇手执的是鸳鸯壶,壶内分为两半,壶嘴暗藏玄机,扭动即可切换,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抬袖间,壶嘴便已换了乾坤,动作不大利索,让我们一眼看穿。他也不羞,仍给音浔倒茶,音浔神色不变。
翠微琉璃盏,沉碧清疏茶。
这茶和音浔一样,气态清俊明澈,秀色可餐。
我伸手夺过他面前的杯盏,一饮而尽。
两个人都惊住了。
音浔望着我,认真仔细地,眼中第一次完整地映入了我的模样。
我放下杯盏,双目锃亮,望着父皇,坦坦荡荡。
“啪!”父皇一掌拍在桌案上,又险些背过气去,缓了缓,“罢了。哎。”他往后一靠,绝望地软在了椅子上,“你们出去吧,音浔,小女少不更事,你多看着她点,她这性子真是……”
我险些跳起来,“父皇你答应了?”
答应不杀音浔。
甚至答应……让我嫁予音浔。
他费力地抬起脖子,瞪我,“何曾反对过?!”
呃?
我不忍再作谬言,唯恐父皇反悔,悄悄扯住音浔的衣摆,齐声告退,房门闭上后,身后传来暴怒声,抑扬顿挫,却被风散,听不真切:
“皇上,公主喝了‘你侬我侬魂消蚀骨散’真的没问题吗……”
“卧槽老子管她有没有问题,老子怎么生出这么个脑残!老子房内只有这虎狼之药,哪有什么毒药,否则,老子平日里怎么夜御数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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