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回 我自倾怀
(一)
“荒谬!”
玉宇宏殿,我的父皇,天尧城的君主,一摔袖子从王座上站起,眉头打结,暴怒的眼神在我和音浔之间来回打滚。
“你堂堂一个公主,竟然做出这等不害臊的事!今日可是你皇姐在招亲!”
我甚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胤儿昨日跑来告诉朕说你要去抢驸马,朕还不信!清逸啊清逸,朕给你赐号清逸,就是希望你做个闲散公主,平静安逸些……”
虞胤自从不要脸后,活得越发张狂了。
“是,儿臣知错了。”我抬起头,慢吞吞地说,“父皇,请容儿臣问这公子两个问题。”
他苦皱着脸。
于是我自顾自转过头去,看着身边的音浔。
半步之遥,他垂着蝶翼般的长睫看着我,眸色漆黑,目光深深浅浅。
我问:“公子,你讨厌我吗?”
“当然不。”
“你喜欢吃苦瓜吗?”
“唔……还行吧。”
“我也喜欢。”我问完了,转回头,非常平和地对着御座上的人说:“父皇,请赐婚。”
!!!
三个人都震惊了。
时烬站在旁侧,无表情的脸上裂开一道不稳的波澜。
音浔有些尴尬地偏头看我,眉眼弯弯的,笑出了两颗虎牙。
父皇有那么一刻呆若木鸡,好像是要被气死了,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清逸,你今天脑子被门夹扁了吗?”
“儿臣今天出门诸事顺利。”我一本正经地说,“儿臣对音浔公子一见倾心,与他还有共同喜好。此生非他不嫁。”
“哈,如此草率,你懂什么是情爱!”
“儿臣无师自通,自小在话本的教导下,该懂的都懂了,不该懂的也全明白。”
他又险些背过气去。
时烬声音清浅地开口:“皇上,臣以为此事可暂缓,两位公主自由惯了,一时之间,谁都还未及理清楚。”
我横他一眼。
从来是我说往东,即便东面是悬崖也会一脚踩下去的时烬,居然会忤逆我的意愿。
“嗯,说的是。”父皇看一眼时烬,惊讶于他居然发话了。微佝背,颤手捋着胡须,作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我呸呸呸。
时烬故意不看我,敛眉将视线垂在宫门外的玉阶上。
父皇是有点儿怕他的。
那是种没来由的惧怕,父皇从愿不承认。万民之上的王,怪力壮汉都不曾放在眼中。可时烬不过一个瘦削的少年,往那儿一站,便似是本能般,让人的心里蓦然生起寒意。
“罢了,你们都退下吧!浪费朕的时间,朕是还要去和天师大人做健身操以保寿与天齐的!”父皇一拂袖,带着一干太监起身离开。
大殿登时空了下来。
音浔微讶,偏了视线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时烬,目光及触,时烬便察觉了,目光如出鞘冷剑,淡淡一凌回视了过去,仿若在看空气中的浮尘,轻略而压迫。一般人经不住这样的眼神,甚至会腿一软。
可是,音浔洒金折扇一开,笑着走出了门外。擦肩而过时,时烬仍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问了句:“怎么,扔了公主的绣球?”
音浔温和地答:“有吗。一时手滑而已。”
是的,在招亲大会上,音浔手心一偏,本已接住了的绣球就差点掉落在了地上,还好被拥挤的人潮所拖住,旁人重新塞还给他。
倥偬人海,没有人会在意这小小的插曲。公主抛下的绣球,谁敢不要呢。
——一时手滑。
这便是他的解释了。可我就这样盲目地信了。
我问他:“音公子喜欢音乐吗?”
“唔,在下是个音痴。素闻殿下琴艺精湛,今天一听,果然如此。只是在下不懂得欣赏。”
“你一说我弹得好,一说不懂得欣赏,这两句话是矛盾啊?”
他笑着,“不矛盾啊。”
我的心沉了一分,连我自己也没察觉。
“音公子所住的无期楼很有一种风雅的味道,我今天去看了看哦。”
“哦,那不是在下的酒楼,那是店主拖在下代为监管的,时日到了,便要还回去。”
“有什么区别吗?”
“唔,是没什么区别……”
我搜肠刮肚,再也找不到什么有意思的话题,恹恹地道:“公子,那日清辉寺的事,对不起,还没来得及和你道歉。”
“无妨。”他目光轻轻闪动着,笑得有些腼腆,“反正也不是你一个女子看过了,从小便被看过的。”
“啊?被谁!”我大惊失色。
“唔,就是我娘亲啊。”他的音色软软的,带了清澈的沙哑,真的很好听。每一个字都是温和的,摩擦起来,却成了滚烫的水。
我付之一笑。他不再搭腔,闲庭信步地走,而我在他身旁数着他的步伐,我们就这样错步分隔着,并行走出了大殿,走下云阶,一直走上御道。
侍卫叫来了一辆马车停在面前,时烬示意车夫可以把音浔带走了。
我叫住他,“公子。”
“嗯?”他停下脚步,静静看我。
他俊俏得如此招摇,他站在那儿,眼眸纯澈而干净,仿若阳光下的浮冰。
我张了张口,一句话却似被一股强大的桎梏哽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错开视线,鼓足勇气说:
“我明天想去无期楼。”找你。
“好啊,公主殿下光临寒舍,估计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和我抢生意了。”
他的笑好像会发光。
以至于我曾看过一眼,便沦陷。
我豪气干云道:“嗯,以后你就是我清逸公主的朋友了,若有困难,或缺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来找我!”
“唔,这么万能吗。”他眼底闪过一丝戏谑,“那么,我要食邑千户,让奇珍异宝入我囊,金银元宝堆成山,识遍青楼名妓,娶尽天下美女。公主,可准?”
他当然在调侃,只是,重点在于后两条罢了,意在婉辞拒绝我。
我默默垂泪,“公子真是个贪心的妙人啊。”
“呵,在下就是如此贪心呢。” 他无心于此,随口辞别。马车绝尘飘远,在天幕映笼的湛蓝间,轻易云去。
可是那之后,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被我仔细回想,反复掂量,思绪四散云端,我一路浑噩着飘回寻音宫。时烬一直跟在身后不远处,像阳光照下来的一抹影子,冰凉而沉默。
我停下,一屁股蹲在藤椅旁,“阿烬,我好像失恋了。”
他倚站在树下,明丽阳光落在他的肩上,给他披上了金色的披风。
他声音低低的,“何来失恋呢?”
“他一看就是不喜欢我。”
“公主不也是没有喜欢他吗。”
是这样的吗。
因为音浔长得极好,性子也极好,恰巧中了我的心思。而昨日时烬也告诉我,音浔此人虽只是青衫少年,却不可小觑,所到之处皆是俯首聚拢的人心,捏着一手的人脉——才能是不可估量的。正如传言,今年天尧城总会有一个公主嫁给未来的君王,保不准,就让我押对了宝。虽然我并不迷信,但父皇信到了走火入魔之境,我与虞姮选中的夫婿,若是才能逼人,势必会比别人更容易得到父皇的器重。我既对音浔有意,他又如此优秀,两厢相加,我便赌一把,选定了他——如果虞姮当上了皇后,我今后的活路基本上是被明火毒箭铺就,还不如去死。
就仿佛在一堆平凡的衣料间,忽然发现了一件名贵的锦衣。得不到,换一件便是,只要如他这般优秀。
可是好像,又不是这样的啊。
我还是蹲在地上,将目光递出远远的,可怜兮兮地仰望他,“阿烬阿烬告诉我,这个世上谁最美妙?”
他似是笑了,随我玩笑,“当然是殿下。”
“那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呢?”
他朝我走了过来,单膝点地,蹲下身与我平视,眼眸幽深无底,却有什么极浅地泛着,让我看不分明。
他看着我说:“他们没有不喜欢殿下。”
“音浔好像在避我。”
“那是他有眼无珠。”
“哎,这说明他不是贪慕权贵之人。”我回过神,也不恼时烬在大殿上反常地驳我了,“阿烬,这下你放心了吧?父皇一向偏信你,你在父皇面前驳我的意愿,肯定是自有计较。不过,音浔此人,我觉得我不会看走眼。”
他没有吭声。
音浔的面容又在脑中清晰回映,方才他清冽的眸光,尾音勾挑的弧度,语义好像也可以这样理解——最后,就织成了一张罗网,将我自己困在局里,无手可解。
“我觉得是我自己太奔放,把他吓着了……”我瞬变笑脸,拍拍手站起来,转身走进屋,“阿烬,晚上吃什么?我去跟御膳房说,我想吃玫瑰卤子……”
我想到应该出门,猝不及防后退,正撞在了时烬的身上,后脑勺贴着他的胸膛。我一怔,竟然隐约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
跳得很快,那颗与所有人都不同的心。
他的手动了动,似是想圈上来,仅仅只是抬起了一点儿的幅度,我便像是停留在了他的怀中。
咚、咚咚、咚咚。
我很疑惑,侧耳去听。似乎更快了,心跳得慌乱而狼狈,不知所措。这不是血肉做的心,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时烬难道现在每天都是心跳如鼓的吗?
应该不可能。
时烬的血液都从未温热过。
我无动于衷地直起身,后腰触到了他未及放下的手,触动轻而脆弱,一碰即消散。我绕过他往外走,毫无感知。
“……公主。”
他的瞳仁些许愕然地放大,空澈微澜,如沉入古井的上好琥珀。
我回过头,“何事?”
他愣了愣,只是低低地说:“……无事。”
一袭玄色的长袍,身形修长安静,仿佛融进了屋后晦涩的光线之中,冰冷而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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