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自己

    顾兮在墓地呆呆站着，这里死寂，沉闷，除了偶尔飘来的风吹动发梢，一切都如被埋葬般静止。顾兮死死盯着眼前这块墓碑，上面赫然写着：爱女顾兮之墓。墓碑上自己的遗像正嘴角含笑。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呼喊：啊，原来你真的不是顾兮！

        一

天有些冷，车窗外飘起雨来。顾兮斜倚车壁，身子蜷做一团，听说这个姿势能带给人安全感，因为这是胎儿在母体里的姿势，是人类最初的记忆。“母体”？自己凭什么也有这样的母体记忆？哦，对，这不是你的记忆，是顾兮的记忆。她悠长的叹口气，露出自嘲地苦笑。

公交车从郊外的墓地缓缓驶进市区，满眼苍翠开阔的景色逐渐转换作灯红酒绿的楼体，人渐渐多了起来：撑伞的，不撑伞的，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每一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多好，多幸福。哪里像自己？哪里像顾兮？

    花门町到了，顾兮游魂般下了车，在雨中不急不缓走着，回到家中浑身早已湿透。顾妈妈惊异地轻呼：“小兮，怎么淋成这样回来？”说罢，便要去卫生间拿毛巾给顾冷兮。

    顾爸爸推推鼻梁上的镜架，关切道：“小兮，你身体不好，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

    顾兮点点头：“爸妈，我先冲个澡。”

  “快去吧，妈妈炖了汤，一会儿喝点驱驱寒。”顾妈妈怜惜地拍拍她的后背。

顾兮冰冷的心底涌起一阵暖意：多好的爸爸妈妈啊！可惜，可惜不是我的，是顾兮的。一念及此，鼻间一阵酸楚，泪珠差点落下，急忙转身进了浴室。

          二

“我要分手！”

“什么？”

“分手，我们分手吧！”

孟川惊愕地望着顾兮，那张精致的面孔写满了不容拒绝的坚定，这执拗的目光灼痛了自己。

“为什么？”孟川如受伤的小兽般低吼。

“对不起。”顾兮的眸子闪过些许内疚。

“我不明白分手的原因。”孟川的声音因痛苦而微微颤抖，“我们认识了三年，我对你的感情你怎会不明白？你拒绝我的求婚，甚至独自离开我去了国外一年多，我都不怪你，我只是等，一直等，我坚信我们会在一起。可你现在，为什么无缘无故说分手？”

是啊，孟川是多么爱顾兮。走路从来都将她护在内侧，开车总是亲手为她系上安全带，吃饭每次都如连体婴般坐在她身旁，他总是喜欢宠着她，惯着她，爱着她，可是……顾兮咬着嘴唇倔强的在内心对自己说：可是，那都不是因为你，那是因为顾兮！

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记忆，每一个习惯，都是顾兮留下的；孟川的爱，爸爸的爱，妈妈的爱，也都是顾兮留下的。可是，我不是顾兮！从知道自己不是顾兮的那一刻起，我就失去了这一切，不，谈不上失去，这原本就不是我的，这是顾兮的，都是顾兮的。我就像个小偷，我偷了顾兮的家，偷了顾兮的爱，偷了顾兮的一切，现在，该归还了！

顾兮强咽下眼中的泪，一口气喝完杯里的咖啡，目光灼灼的望着孟川：“对不起，我一定要分手！”

          三

夜深了，一盏橘色小灯伴在床头。顾兮仰面坐在床上，秀丽的双眉微蹙，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她膝上一本封面柔软的日记本正摊开着，清风拂来，日记本上的字迹时隐时现：

“……果然出现了医生说的那些症状：红斑，头痛，嗜睡，噩梦真的开始了吗？”

“嗜睡越来越严重，今天居然在咖啡厅睡着了，孟川笑我越来越像懒猫。孟川啊，你如果知道自己的女朋友得了这不治之症，一定会很伤心吧？”

“……今天孟川向我求婚，我曾经多么期盼这一天，可是现在的我怎么能接受你的求婚？我的生命已经没剩下多少日子了，怎么可能和你白头到老，我好难过，我该怎么办？”

“头好痛，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和孟川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实在是怕被他看出我的病来。不敢让他知道，不忍让他知道，可我好想他……”

“这样真的可以吗？爸爸妈妈决定采用他们刚刚研发出的生物工程技术------人体基因克隆，这样真的可以让我重生吗？用我的基因克隆出另一个自己，那真的还是我吗？……”

“今天我告诉孟川自己要出国学习一年，他很吃惊。……他说会等我回来，可我，怕是再也不能回来了……”

“我在研究所已经待了多久？十天？二十天？时间对我有什么意义，每一天都是痛苦的煎熬！爸爸说基因培育很理想，很好，很好，等我走了，就让她替我陪着你们，陪着孟川吧……”

顾兮一动不动仰望着天花板，心中思绪翻涌：我只是一个复制品，承袭了顾兮的一切爱与幸福替她活着。我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情感都是她的，可，我真的是她吗？

她的坟墓在那里，她的日记在这里，一切一切都在告诉我，真正的顾兮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作为一个替代物，只不过是寄托了爸妈对她的不舍，寄托了她对孟川的不舍，我只是替她活着，将她未完成的生命轨迹沿袭下去。我，不过只是这样一个存在！

      四

机场比平时冷清许多，三三两两的人群结伴而行，更衬出顾兮的形单影只。爸爸妈妈在安检口含泪挥手，顾兮在他们不舍的目光中留下一个灿烂的微笑，转身离去。

顾妈妈在看不到顾兮的一刹那失声哭泣，顾爸爸搂着她轻声安慰：“别难过，让她去吧。她既然知道了一切，必然会感到痛苦迷茫，她想要寻找自己，就让她去吧。只要我们心里一直有她，她心里也有我们就好……”

与此同时，孟川收到一封邮件：

“孟川：

对不起，我不辞而别了。选择离开实在迫不得已，静静听我说完，相信你一定会理解。

你最爱的顾兮已经在一年前患病去世了。我只是爸妈用她的基因创造的克隆人，除了生病的记忆之外，我继承了她的所有，因此一开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顾兮的日记，得知自己竟只是一个复制品。我不甘心，寻遍了所有墓地，找到了顾兮的安息之处，一切再也毋庸置疑！

我的内心深处是无比痛苦的：我用顾兮的身份活着，脑子里存储的都是她的记忆，尽管在旁人看来我就是顾兮，可我却清楚自己并不是，这份执拗与倔强或许也是源自顾兮的基因。

我爱你，像顾兮一样爱着你。可是，我觉得自己像个窃贼般，在顾兮去世后偷走了她的爱人，尽管她是希望如此的。可我却不知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顾兮？

我常常困惑自己究竟是谁，这个问题让我十分痛苦。我不是真正的顾兮，又不甘心以替代品的身份继续生活，我只能离开这里去成为真正的自己，所以我走了。

如果说，我脑海中之前的记忆与情感都是顾兮的，那么从今天之后的记忆和情感都是属于我自己的了，我会成为更好的自己，更好的顾兮！亲爱的孟川，祝福我吧！

你的顾兮在一号公墓孤单了很久，我想，她一定很希望你去看看她。

一别安好，再见！”

顾兮的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尽管无法改变过去，却终究能够争取未来，顾兮，你一定会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加州的阳光温暖而灿烂，洒满机舱，洒满顾兮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