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人都爱喝酒,这一点在我们搭乘由新布列伊斯基出发的那列火车上已经深有体会,而我能想出报答澡堂子边上的这群留宿我、分我食物的陌生流浪汉的最好办法是替他们办一场“酒会”,一来是想对他们的慷慨无私表示感谢,二来我此刻也是真想有人陪我分享一下喜悦的心情。
当然,我完全没有钱去买酒肉回来,浑身上下穷的叮当乱响,唯一值钱的就是仅剩的一件收腰短皮夹克和皮背心儿了,时至今日,万金油留在我身上的货几乎全都丢光和被NEVER候车室里的人抢了去,真不知道等晚上九点再见面时要如何跟他交差。
然而,这“酒会”我仍然是办成了的,既然皮货已经丢的丢被抢的被抢,我也不在乎再少一件了。
当板皮棚子有第一个住户“回家”的时候,我便把皮夹克脱下来递到他手里,用手比划着“吃的、喝的、多多的,给我们所有人吃的!”。他懂了,这是个聪明伶俐的半大小伙子,跟我的年岁差不多,也是昨天晚上第一个递给我面包片儿的那个人。我大可以放心他不会拿了衣服自己走掉不再回来,他那善良的心于我而言比这件衣服值钱的多。
虽然那件皮衣被我一路穿来刮磨的有了不少划痕和小口子,但这小伙子应该还是设法换了不少钱出来,等到傍晚回来的时候,他双手提着抱着又是箱子又是袋子的好多东西,装地满满的,跟他一同回来的小伙伴们也是如此。
欢呼雀跃把我围在中间跳舞的穷苦人们没有把这次聚餐当做狼吞虎咽的抢食大赛,而是纷纷拿出口琴、手风琴、铁桶做的鼓,奏起了欢快热烈的音乐,惹得旁边澡堂子里的客人们也忍不住想加入其中,真真儿的把这办成了一场名副其实的酒会!
我被他们的热情所感,也自然是兴致高昂,跟着人群跳起了圆圈舞,一起笑着、叫着、玩闹着,那气氛不亚于一场盛大的节日庆典,四处漏风的板皮棚子此刻也成了最奢华的舞池,一只大油桶里窜起的赤热火焰就是我们最好的舞台灯光,生活的困苦、背井离乡的孤独、疾病缠身的虚弱,在这一刻全都让人们活成了漫着浓情的欢乐。
晚上,八点。
如果不是不远处洋葱顶的东正教堂钟楼敲响繁琐异常又精致已极的组合钟报时乐曲,这热闹的场面险些让我就如此沉浸其中,错过了一个小时后的会面。
直到我转出人群,穿过这条阴暗寒冷的小胡同来到大街上时,还能听得见那些喧闹快活的人群里发出的歌声和笑声,希望他们能这样一直带着乐观善良的歌声顽强的生存下去,迎来一个更光明的新世界。而属于我的新世界,仿佛还遥远的很。
板皮棚子离街心的邮局本就不远,只隔了几条小街,等我站到邮局门口的时候,不过八点一刻而已。街道两边的夜营店铺虽然亮着各色的霓虹,但在这时局动荡,经济大萧条时期,并没有多少人肯在这个时段出来消遣,大不如前天早上从远处看这城市时联想的那样处处繁荣。
除了街头游荡的野狗,只零星的有几个晚归人会经过我的身边,也都是缩着脖子把脸埋在高领子和大围脖里急急的赶路,看着他们的样子我也觉得冷,不由地把外套领子往上再翻了翻。
冷,在同样的一个寒夜里,刚才跟那些流浪汉跳舞唱歌时几乎完全不曾察觉,此刻小风儿一吹,竟冷的透骨。
不过也因为觉得冷,我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开始利用这等待的时间好好想想最近发生的事儿——之前他们只能通过找人传信儿的方式来跟我接触,说明他们目前的处境并不乐观;约定的时间跨度与接头时间足有大半天的时间,也许选在夜深人迹稀少的九点碰面也是因为所处的环境非常复杂,不便暴露在人群面前。可是既然是环境复杂又需要避开人的耳目,那么为什么不找那个郊外的路口或者其他什么远离市镇的地方去见面呢?那样不是更稳妥?另外,那写在手帕上的四个字,有时间和地点,极简短,说明他们的境地也许很紧急不便于多写,但为什么还特地用钢笔书写的那么规规整整呢?
把这些种种猜测全都串联起来,突然觉得它们本身就是个矛盾,让我琢磨不清,隐隐的又有些不安起来,如果真的有很多隐情甚至隐患藏在里边,那我刚刚跟那些流浪汉们一起办起来的“酒会”就大不应该!会不会因为这个把整个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和棘手呢?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十分懊恼自己的轻率和不成熟,居然这么轻易的就被一丁点儿模糊不清的小线索激动的找不着北,之前去滇南的路上可谓九死一生,险境重重,我竟然还能如此放肆的把自己暴露在大众之中,丝毫不顾忌这样做也许会产生不可挽回的后果!
“我是被寻人未着的孤独和惶恐冲击的乱了性子,我是被跟伙伴重逢的希望燃起了不可压制的喜悦情绪!”,我只能在心里如这般不断的为自己的幼稚行为开脱,祈求千万不要再生事端,更祈求我的所作所为没有给处境艰难的伙伴们带来什么更大的困难和危机,如果真那样……我该如何自处?
在这异国他乡远离前一阶段的阴谋陷阱,一路过来虽然艰苦,但总的来说跟之前相比也算不得涉险,平静的悄悄行进多日,竟忘了去时时戒备,忘了我们是在向着目的地追踪着某些人而去的,而那些人极有可能是最阴狠毒辣的敌人!
晚上,八点五十五分。
邮局的对面就是那座东正教大教堂,洋葱头一样的大绿顶四周并排立着四座削尖高耸的钟楼,紧靠顶端各嵌了一座四面钟盘,好让大半个市镇的人都可以很轻松的看得见时间。有这四座巨大的组合钟,怪不得之前听到的报时乐曲那样的繁复动听,宛如置身合奏的交响乐团表演现场。
我想的越多,脑子越乱,身上的冷意越重,不自觉的打起哆嗦来,把皮夹克送人之后我是穿了两件迷彩外套在身上的,这种哆嗦是从让整条脊梁骨后边寒毛乍立的寒意里来的。
随着那时针一格一格的推进,我越来越紧张,呼吸都开始难以抑制的急促起来,那些镶了琉璃灯的巨大钟针“咔哒!咔哒!咔哒!咔哒……”的有节奏轻响,如果在平时根本不会被人的听觉注意,此刻却犹如直接在我的耳膜上擂起的硕鼓洪钟!
晚上,九点!
四座大钟同时奏响,那钟的每一次报时乐曲都不相同,夜晚时分的大多是类似八音盒那般清脆婉转的动听曲子,九点也是它每日的最后一次报时了,可尽管它此刻再轻柔动听,在一个已经被情绪搅扰的心慌意乱的人听来,那是排山倒海、山崩地裂一般的轰鸣,几乎震垮了我的神经,连瞳孔都要震得随之晃动不已,几乎不可视物!九点!终于来了!
钟声刚停,我强行控制自己收回心神,四下里观瞧,从大街东西两旁,到对面的教堂、小胡同、闪着霓虹的夜营店面门口全都仔细看了个遍,急急的辨识着是不是哪个角落躲着二土匪他们熟悉的身影,可是别说他们,连原本游荡在街边翻垃圾桶的野狗也都不见了踪迹,整条街巷会喘气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人!
他们没来?果真出事了?!
约定九点,本就是一个概数,估计他们这几天见不到我心里也会跟我一样紧张和不安的,如果按照二土匪的性子,是能来多早来多早的,绝不会晚过约定的时间,那这……
如果刚才我只是紧张,预感到要出什么事,现在的我已经彻底的慌了!我开始来回在邮局紧闭的大门前走动,一会儿走到整座建筑物的两端巷子口看看,一会儿又在门前的石头台阶上来来回回的反复上下,已经完全不能让自己镇定的站在一处不动。
就在我不知多少次徘徊在邮局旁边的小巷子口上,往幽暗无光的小胡同看了又看,又因为全无人迹转身要换个地方走动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猛地转身,与那个站在阴影里的人面对着面,脱口而出:“谁?!”
“嘘!嘘——!”,那人连忙伸手捂住我的嘴,把我拉进巷子里,跟他一起背靠着墙壁躲到一个大铁皮垃圾桶后边。
“怎么会是你?!!”,我惊讶的问。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跟我走!”,那人从垃圾桶后边探头探脑的往外望了望,对我小声说。
他在前边走的很急,我在后边紧跟着走,被他小心翼翼的神色所感,也走的慌慌张张起来,总觉得后边有什么人跟着我,频频回头望去却黑漆漆一片,什么人影也没有,这更让我紧张。
他带着路,七拐八拐的在小胡同里转来转去,最后停在了一个破败的大院子前,推开一扇老旧的小木门,先探头进去看了几眼才回头挥手招呼我跟他进去。
“丘主任!你怎么会在这儿?!”,没错,那人正是阔别几月有余的丘老九,他现在早已荣升研究院院长,该叫一声丘院长才是,可他那身份和那段任职经历跟我的生活没有重合过,所以还是以先前的叫法相称,没脱口喊出“丘老九”已经不错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拉着我的衣袖往院子里边再走了一段距离,离进来的门口远了一些,恐怕是我们的对话被什么人给听见。
“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来这儿的?你不是应该早就跟何立安往雅库茨克去了么?你们应该比我们快很多才对啊?”,我挣脱了他的手,重新又问了一次。
“哎呀,你先别管这个!东西取来了没有?”,他摆了摆手,急切的问,也不知是刚才一路跑的,还是紧张急的,满脑袋都是汗。
“什么东西?我没什么东西啊?到哪儿取?”,其实他刚一开口问起“取东西”,我就想起了那个这几天被我的潜意识强行压制给遗忘了的从NEVER火车站办公桌暗格里取出的那包东西。这接连三天先是急于赶路,没有条件拿出来查看;后是因为见不到二土匪他们,一直在这城市里游走找寻慌乱的很,是真的几乎遗忘了,压根儿没有想起过要去打开来看看。他现在这样上来没两句就提到这东西,突然让我心生警觉,不敢随意吐露实情,我终归还是找回了些机警和谨慎。
“你别啊,你得信我,我知道的比你想的要多,给你寄照片,给你发电报的都是我,要不你们能到这儿?对不?更何况你取东西这事儿也是……也是……也是我安排的!”,他连珠炮似的说,神情依然很急切,甚至有一些慌张,两个眼球在黑暗里被远处的街灯晃出摇摆的眼白。
“那你说说,让我取的东西是什么样儿的?里边装的什么?”,我慢慢的往后退了几步,紧盯着他的双眼问。
“你看!我你都不信了?哈哈,这是好事儿,好事儿,现在这环境,你能谨慎处事是天大的好事儿,也不枉费我……”,丘老九把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下来,语气和缓的说着,脸上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就像一个师长看见自己的学生终于长大了那样。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轻轻的探着脚步,伸出一只手来像要在我的肩膀上拍一拍的样子,那手抬得很慢,怕惊了我似的。突然,他下扣的手掌由拍改成了抓,死死的抠向我的背包肩带!
“于征!快跑!!!”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个高大的身影一脚踹飞了破木门,大声叫喊着朝我们跑来,光听声音就能知道——那是二土匪!
我抬起右手按在丘老九抓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上,肩头一沉,整个人顶着他的手臂打了个侧翻,伴随旋转的动作用身体的重量把他的手臂扭脱,不过自己也因此重心不稳,结结实实的砸在地上。
丘老九腕子吃疼,撒了手,但他原地只一转身就又要扑上来抢我的背包,动作凌厉凶狠的紧。
“丘老九!我操你姥姥!”,奔跑的二土匪像一辆无视战壕横闯阵地的重型坦克,一声饱含了愤怒的吼声就是他出了膛的炮弹。
丘老九扑到一半的动作急急的收住,“该死!”,他低低的咒骂了一声之后,调头就往院子的深处跑,等二土匪到了我近前时,他已经三拐两拐不知道从哪儿钻的没影儿了。
“哈——呼!哈——呼!哈——呼!”
紧随着二土匪跑过来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霍老拐,一个是万金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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