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空结雨中愁(五)

作者: 羽山牧野 | 来源:发表于2022-04-12 19:38 被阅读0次

大凉国都姑臧  明王府

“就这么瞒过去了吗?”书兰看着诏书,觉得难以置信,“肯定有人会怀疑的。”

“怀疑的人当然有,知道真相的人也有,可是,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我倚在几案上揉着太阳穴说。

“刘真没头没脑闯的祸,你为什么要替他隐瞒呢?”

“不,刘真不算闯祸,”我看着她,“他这么做,反而是帮了我。”

“为什么?”书兰疑惑道。

“你想想,皇帝在甘南狩猎期间,张崇就在密谋篡位了,如果刘真那时候就公布皇帝驾崩的消息,张崇不就会以嗣君的身份更没有顾忌地起兵反我了吗?而如果我抵抗的话,篡位的帽子就被他彻底扣在我头上了。所以要不是刘真压着这个消息的话,我早就不在这里坐着了。”

“怪不得当初你说一定要让他先造反。”书兰边思索边点头:“那个遗腹子呢?将来如果是个女孩怎么办?”

“那就立她做女帝。”我说。

“天下人会同意吗?”书兰笑了。

“你觉得很荒唐?”我也笑了,“如果真的是女孩,那她也是皇帝的后人,只能让她继帝位。”

“皇后呢?她怎么办?”

我犹豫了一下,说:“以后她就是太后了。”

聊到这里,书兰忽然把我摁倒在榻上,翻身骑在我胯上,俯身盯着我。

我被她的行为弄懵了,笑道:“怎么了?”

“皇后在私通你。”她一脸信誓旦旦的样子。

“我......我......”我瞬时脸红耳热心虚了,偏着头不敢看她。

书兰捧着我的脸,让我正视着她,不满道:“你还知道害羞啊?”

我更脸红了,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从我身上下去,去侧室抱着一个漆盒出来了,盒子里赫然摆着九个小金鼎,每一个金鼎里面都叠放着一块手帕。这是皇后曾经在赏赐中夹带的东西。

我坐起来,搓搓发烫的脸,拣出一个小金鼎,颠来倒去看了几遍,上面除了回形纹以外什么都没有。我疑惑地问她:“你发现什么了?”

书兰取出一块罗帕,展开,举在我眼前,那上面绣着的一束活色生香的紫丁香在灯下像真的一样。

“这......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你难道从来没发现这束花绣得像什么字吗?”

我仔细看了半天,真的没看出来。

书兰敲了一下我的头,嫌弃道:“是‘蕐’字啊!你个笨蛋!连自己的名字也看不出来?”

“哦!”我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看出来了看出来了。”

“这个金鼎,”书兰拿起一个,“应该是皇后想让你称帝。”

我看着那个在烛灯下熠熠生辉的小鼎,倚在几案是支着头说:“这个我已经猜到了。”

“九鼎是皇权的象征,”书兰看着我说,“我猜,皇后秘密毒杀皇帝,又透露给你陇南王造反的事,让你除掉陇南王,皇位就无人继替,此时再趁势推你上位,取代大凉。”

我点点头:“你说的不无道理,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大凉改朝换代,对她有什么好处?”

“你说呢?”书兰一扭身,嘟着嘴坐着,把手里的小金鼎扔在几案上。

我贴过去握着她的手讪笑道:“好了好了,先别生气,金鼎和手帕的事,你不提我都忘了。”

书兰满脸不开心,也不理我。

我抱住她,说道:“没错,皇室绝嗣,江山不稳,而我手握重权,朝野一旦动乱,出来安定天下的人就是我。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若我登上皇位,必定不会逼她为亡国殉葬。”

书兰白了我一眼:“你最躲不过的就是女人哭。”

“我......”我无法辩驳,书兰说得没错,想起皇后的确在我面前哭过几次,每次我都会心软,有一种抑制不住想安慰她想保护她的冲动。

书兰骑坐在我腿上,耷拉着眼睑沉默了半晌。

“你喜欢皇后吗?”书兰小声问道。

“我不知道......”我僵硬地摇摇头。

书兰又问:“那你以后会不会不要我了?”

我心里瞬间泛起一阵幼时曾被遗弃的恐惧,抱紧她连连摇头道:“我怕你不要我了。”

书兰咯咯笑了,把我的头贴在她胸口,像哄小孩一样拍着我说:“我怎么会不要你呢?小乞儿!”书兰叫起了我小时候的绰号,笑个不停。

“哼!从小到大就知道欺负我!”我嘟囔道,内心却无比开心。

“哈哈哈哈......”

书兰轻轻抚着我的头说:“刚才那些都是我瞎猜的,皇后喜不喜欢你,无所谓,你喜不喜欢皇后,也无所谓,我只在乎你是不是能陪在我身边,我只在乎我们两个是不是可以一直相互依靠,直到永远。”

我眼睛一热,把她抱得更紧了,说:“我也是。”

大凉国都姑臧  瑶台

几个月以后,没出任何意外状况,那个遗腹子平安出生了,是个男婴,正式继皇帝位。

皇后以皇太后的身份下诏让我做摄政王辅政,直到新帝长大亲政。她不再临朝听政,让人在离皇宫十里之遥的东南方背对着皇宫修了一座瑶台,风格简朴,她迁居此处,彻底离开了那个囚禁了她十年的金牢笼。

这个宫殿的名字是取自李白“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的名句。

太后心情愉悦,引我在高台上凭栏眺望。

此时是冬末时节,还未开春。高台下三面环种着的丁香树光秃秃的,目光越过宫墙,墙外是繁华热闹的平民区,大街小巷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都能听见小贩若有若无的叫卖声。

随着夜幕降临,家家炊烟升起,缭绕在屋顶的残雪上,弥漫着人间烟火的味道,昏黄的油灯在纸窗里摇曳着,照亮了普通人家的一屋幸福。

一滴泪落在了太后白皙的手上,那泪中有深深的羡慕和遗憾。

那滴泪也落在了我的心上,它那么冷,那么孤寂,那么苦涩。

忽然,身后一下子亮了起来。我转身一看,原来是几个宫女在殿内忙着点灯,一个宫女趋步过来道:“太后、殿下,晚膳准备好了,请用膳吧。”

太后也转过身,对我说:“殿下,请。”

“太后请!”我低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个瑶台殿并不大,殿内灯火通明,外殿门内设着一道屏风,上面绘着几株皇后最爱的丁香花,还有两只一黄一白的小猫儿在花下逐蝶嬉闹,很可爱的画面。

正对面的木墙上倒是什么都没有,只是紧挨着墙根安置了一张黑漆矮几,上面摆着两个素白瓷瓶,插着一枝红梅。矮几前的提花地毯上设着一对厚厚的绒席。

殿内两侧各有两扇素绢糊的格子窗,窗边挂着雾蓝色的垂地窗帘,窗外的天还未完全擦黑,西边的祁连山山头上还微微泛着白。脚下的木地板暖烘烘的,很舒服。

绕过那道木墙右边挂着珠帘的侧门,就是内室了。室内陈设也很简单,最里面是卧榻,卧榻前面挡着一架素白细绢四折屏风,屏风前的两根柱子上拢着浅橘色帷幔,而中间地上的几案上摆的就是太后的晚膳了,两碗白粥,一碟肉脯,香蕈和青蔬各一盘,还有两个小青瓷酒爵和一樽酒,樽内还微微蒸起了热气。

太后先走过去跪坐下来,招手道:“殿下请坐。”

“谢太后。”我跪坐在她对面。

太后看了一眼左面的窗子,天全黑了,阴沉沉的,已经飘起了芦花般的雪片。太后满上两个小酒爵,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乐天的雅兴,殿下可否赏光饮一爵?”

“这是太后的雅兴,臣理当奉陪。”我欠身端起酒爵,递给她,又端起了另一个。

闻了一下,原来是果酒,我一饮而尽。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有“雪花片片大如席”的态势。

我和太后再没说话,安静地吃完了那些晚膳,宫女进来撤走了碗盘,添满酒樽后又退下了,关上了侧门。

太后的手还没触到酒樽,我抢先端起来,说:“臣来斟酒吧。”

太后微微笑了,端起酒爵慢慢饮尽。我又给她满上了几次,我没喝,太后也没劝我酒。

不一会儿,太后双颊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她大概是觉得热了,就褪下了外褂,只穿着葱白夹袄。我低下头不看她。

太后起身走到那扇窗前,寒风吹动着她的发丝,我怕她受寒,就走过去把自己的鹤氅披在她身上。漫天飞舞的大雪已经淹没了京城,星星点点的民间灯火在这雪幕里摇曳着,如同夏夜的萤火虫。

太后裹紧我的大氅,面色微醺,眯着眼吐出一句话:“今朝若能同赏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恰好吹来一阵风,雪吹了我一脸,冷得我打了个寒噤。

太后笑了,关上了窗子,拉着我走到卧榻前,她脱下大氅,又伸手来解我的腰带。我忍不住捂着腰带后退了一步,红着脸低头道:“太后......别......别这样,您醉了,臣......臣告退。”说着,我想拣起我的大氅就出去。

太后却猝不及防抱住了我的脖子,我僵住了。她倒在我怀里,说:“没错,我醉了,醉了不好吗?清醒着的时候,有多少烦恼,有多少顾忌,醉了,就可以躲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自由自在待一会儿,不好吗?”

“太......太后,您别这样,这......这不合礼制。”我颤抖着说,但很想抱住她。

“哼,礼?”太后伏在我耳边笑了,“礼是什么?它禁锢了我这么多年,让我过得像一只锁在金丝笼里号泣的鸟雀,它就合理吗?”

说的是。

“殿下,你若守礼,为何不据理力争劝谏先帝理政呢?你若守礼,为何不留陇南王子嗣一命呢?你若守礼,为何不杀掉现在坐在皇位上的那个遗腹子呢?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的。”她轻轻抚着我的后背说到,醉意中带着嘲讽。

“我......”听着太后扯碎我的伪装,挖出我的心思,我无力辩驳。

“殿下,记得我送给你的九个金鼎吗?我想让你临朝称帝,可你没有这么做,这是你唯一守过的礼。”太后慢慢抬起头,半眯着眼笑到。

太后说的没错,我要取代大凉很容易,可我那么做的话,她就危险了。

“殿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和我待着,你觉得你有愧于拓跋书兰,是不是?因为她自幼就陪在你身边,风霜雨雪,兵荒马乱,生离死别,她都陪着你,对你来说,她比什么都重要,这也是你一直拒不纳妾的原因。对吧?”

我就知道太后不简单,她不仅看穿了我,甚至比书兰还了解我。我该庆幸还是该觉得这是不幸?

“殿下,那我呢?无缘无故被卷进一场政治交易,被送到一个毫不爱我的人身边,被关进深宫十年,我有多绝望,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所以,我利用了你权力,终于挣脱了这个枷锁。”

“我只是个棋子?”我惊讶不已,心里却涌上来一股失落。

“不,死去的人才是棋子,你对我来说,就像民间人家窗户里透出的那一点烛光,那是我活下去的支柱,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吧。殿下,你知道吗?只有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我还是一个女人......”太后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神往。

我再也压抑不住内心曾无数次涌起过的冲动。

皇后微微喘着气,侧躺着,温热的指尖游走在我的身上的伤疤上,痒得我紧绷着肌肉。

最后,她把手捂在我“突突”跳着的心口上,看着我一起一伏的胸膛,说:“殿下,我的名字叫‘馨’。”

“我知道。”我答道。

宋国皇室姓百里。

百里馨是丁香花的别称。

“梆——”一声并不清晰的更鼓远远地传来。

“皇后,一更天了,我该回去了。”我看着她。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恳求道:“殿下,再抱抱我,好吗?”

我侧过身,把她揽在怀里,温柔地摩挲着她光洁细腻的后背,她紧紧贴着我,一动不动。

冒着风雪回王府的路上,我知道皇后一直倚在窗前看着我,她也在等春暖花开时我再赴赏花之约。

瑶台离明王府只有三里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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