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仍介绍柳永的两首词,这第一首最能反映他婉约俚词的文风,下面让我们一起欣赏。
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定风波:一般为双调,六十二字,前段五句三平韵、两仄韵,后段六句四仄韵、两平韵。柳永善创调,这应该是“定风波”的一种变体。
是事可可:对什么事情都不在意,无兴趣。可可:无关紧要,不在意。暖酥:此指女子肌肤之好。腻云:代指女子的头发。亸(duǒ):下垂。无那:无奈。恁么:这么。鸡窗:书房的窗子。蛮笺象管:纸和笔。蛮笺:古时四川所产的彩色笺纸。象管:即象牙做的笔管。镇:整日。和:允诺。
词意:
春回人间,本是绿叶红花一派生机,但在我眼里,它们却显得凄愁无比,什么也提不起我的兴致。日上三竿,照到了树梢,黄莺在柳枝间穿飞鸣啼,而我仍拥着锦被不肯起。原本丰润柔酥的肌肤不再光滑细嫩,浓密如云的秀发低垂散乱,可我终日萎靡厌倦,懒得梳洗。无奈。只恨薄情郎这一去,竟没有片言只字。
早知如此,后悔当年没有锁住他的驾骑。让他坐在书房,只给他笔墨小笺,约束他吟诵书卷、创作诗词。这样我们就可以常伴左右:他做功课我做针线,相依相偎,寸步不离,免得虚度了青春年华的美好日子。
这首词运用大量的俚词俗语,具有浓郁的民歌风情,是柳永最具市民性通俗性的代表作品。
柳永的“俚词”一改宋初主流文化要求的文雅、含蓄,以白描的手法、通俗自然的语言,甚至不惜大胆露骨的描写,毫不掩饰地表现男女之间的热切恋情,反映底层妇女尤其是歌姬对自由幸福生活的强烈渴望与追求,因而极易获得落魄文人和风尘女子的共鸣,也更能被新兴的广大市民群众接受。
元曲大家关汉卿正是欣赏柳永作品的亲民意识,才在二百多年后把柳词搬上舞台,用另一种方式演绎、传唱这种非正统的精神。
然而,正如所有的新生事物总会遭遇曲解打压一样,柳永创作道路上布满了荆棘。皇帝老儿好雅词且不说,面容古板的理学家看不惯通俗之词亦可理解,可我不明白的是,素有伯乐之称的晏殊也要从柳永的词中寻找破绽,乘机打击。
一次,柳永去拜访当朝宰相的晏殊,晏殊问,贤俊还在作曲吗?柳答,如相公一样,还在作的。晏殊说,哦,我虽作曲子,没有说“针线闲拈伴伊坐”啊。排斥甚至挖苦之状,宛若眼前。
我至今仍纳闷,柳七之“针线闲拈伴伊坐”那种情真意切的直率表白,格调境界如何就低下了?
柳永本以为天下词人同为一宗,晏殊却绷起老脸,阴阳怪气,刻意强调柳词的恶俗低级,俨然在两人间设置壁垒,划清界限。
话不投机,柳永自知无趣,随即悻悻而退。
如今想来,幸亏当时柳永没被晏殊接纳,否则他很有可能由俗转雅,改变曾经的创作风格,继而滑落至邯郸学步、不伦不类的尴尬境地。
这次不悦的见面,反让柳永抛弃了幻想,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创作理念--将通俗进行到底。
作为宋词的奠基者之一,柳永就像一段不规则的地基,被压在整座大厦的最底层,任何一截椽子、一根横梁、一块砖瓦都能压他一头,踩他一脚。
然而,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块地基,纵使千年以后,也无一丝松动,仍坚如磐石。
殊不知,那些椽子大梁早已腐朽湮没,那些砖瓦业已风化成了尘土,再无踪迹。
记得余秋雨先生在散文《白发苏州》中有一段描写明代吴中四才子之一的唐寅,其文如下:“道德和才情的平衡木实在让人走得太累,他有权利躲在桃花从中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中国这么大,历史这么长,金碧辉煌的色彩层层涂抹,够沉重了,涂几笔浅红淡绿,加几分俏皮洒脱,才有活气,才有活活活泼泼的中国文化。”
我想,余先生对唐解元的点评也同样适用于柳永,正是柳三变的任逸放浪让中国的文化史多元和开阔,吐纳自如又气象万千。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双调,慢词,是从唐教坊曲《甘州》截取一段改变而成。因全词上下片共八韵,故名八声。
是处:到处。苒(rǎn)苒:渐渐。渺邈:遥远。淹留:久留。颙(yóng)望:抬头远望。
词意:
暮雨潇潇,遍洒江天。长空如洗,显出一派寒凉清朗的秋景。秋风渐冷渐紧,残阳映照着高楼,江河关山一片寥落冷清。放眼四望,到处红衰翠减,万物枯败凋零。只有那滔滔的长江水,默不作声东流不尽。
最怕登高临远,眺望遥远渺茫的故乡,心中的归思乡愁浓的难以排遣。究竟为了什么,我长年滞留在外,浪迹天涯行踪不定?遥想佳人,终日依栏凝望,几次三番误认为远归的舟船上有自己的心上人。她哪知道,此刻的我与她一样,正在高楼上望眼欲穿,为爱伤神!
上片写景,但景中带情,层层铺叙中将苍茫寥落的浓郁秋景与内心凄凉落寞的感慨融合一起,写得深沉浑厚又酣畅淋漓。下片写情,但情中含景,在缠绵的离情中,生动地表现了词人思乡之苦和怀人之情。
柳永1024年第四次落第后,心情抑郁,加上与最宠爱的情人(可能是虫娘)在长亭依依惜别后,他登船一路南下,以填词为生。虽说名震天下,但因常年漂泊,身心俱疲。期间曾一度返回汴京,那儿繁华依旧,但故交零落,早已物是人非。无奈中,他又一次踏上流浪的征程,于1032—1033年抵达西北,这首词就是他漫游渭南时所作,也是他羁旅行役词中意境最高的典范之作。
从上面的这首作品,我们不难看出,柳永也并非一味只能做婉约怡丽之词。
即便成天厮混于亭台楼阁浅唱低吟,即便通篇都为男欢女爱、闲情春愁,但他一不留神,自然也能哼出诸如“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样的悲歌来。这种由现实引发的感悟,虽说柳词中并不多见,但偶一为之,竟也呈现出悲悯博大的胸襟。而那苍凉寥廓的意境,沉郁顿挫的声韵,我认为一点也不弱于太白《忆秦娥》中“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那两句。
这就不由得苏轼也感叹道:人皆言柳三变词俗,然如上述者,唐人佳处,不过如此。
何为“唐人佳处”?即是指唐诗中意象高远而富于感发的特质。
稍稍遗憾的是,柳永一生,虽然寄情风月,痴迷花柳,内心深处却一直没有放弃仕途的追求。好在景祐元年(1034年),仁宗亲政,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的录取放宽了尺度,柳永才终于荣登进士、暮年及第。
可惜造化弄人,到头来尽管谋得一小吏,却始终未能开拓出让其实现梦想的舞台。加上改官曲折,升迁无望,使得他对自己的人生和命运充满了感叹和无奈。就如《八声甘州》词风一样,他在漫长的人生沉浮中谱写了很多类似的羁旅行役之词。
羁旅作品,内容一般多描写士大夫官场失意后的悲凉落寞和飘零天涯的孤独寂寥,结果,大多不得不以追忆和怀念昔日的恋情来安慰自己那颗受伤的心灵。
柳永的一生一直处于矛盾纠结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人生是失意的,落魄的。但正因如此,宋朝有幸得到了一位顶级的词坛高手,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大师,而当年经由他填词成为流行的曲调,穿越时空隧道,一路飘来,传唱到千年后的今天,成为经典,铸就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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