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家里的麦子熟了，端午前后，三天假期，四个小时车程，我打电话说要回家。

总归，大人的心思都是在孩子身上的吧，母亲也不要求我回家帮忙，说别回来了，用不到你。

上学的时候，不爱回家，所有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实验室上，暑假比别人晚回去半个月，寒假比别人晚回去一个月，还有很多要做的事都没有来得及做。

记忆里就是酷暑与寒冬的交织，走在三点一线的方程式上，并不容易。可爸妈那边呢，是百倍千倍万倍的难，永远超越我的辛苦之上。每次说自己其实是个白眼狼的时候，内心都是苦涩一笑的，有些欢乐必须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刻才能真实的体会，而有些苦楚也是在不经意间钻进了我的心，比如母亲额头的皱纹，深邃的沟壑，手指关节的凸起，弯曲的后背，都是我永远也偿还不了的债。

纵使青丝成雪，在她眼里，我依旧是那个需要被她呵护的孩子，无论我在我自己的世界做的好坏与否，她都会在那，一直在那，在我哭泣时给我安慰，在我觉得与所有的东西格格不入的时候，给我一个声音，说我们还有家，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一个后背的力量，一座我永远都无法跨越的高山，那是一个恨不能把所有风雨都挡在她面前的人，一个不愿把责任和负担压在我肩膀的人，她要我保持天真无邪，要我永不受到伤害，要我平安快乐健康。

犹记儿时，我性格里天生的叛逆与偏执的因子作祟，每每惹得母亲勃然大怒，就连打骂都不能消解她心头的怒气，想必，我的倔强让她十分头大。我是挨打后会哭会跑会逃的孩子，甚至会离家出走，父亲总是第一个出来找我回家的人，去结冰的池塘，去落雪的大河，去长满枯草的野地，其实想来，只有那些地方才是我可以去的地方了。

再次回到家，我已经不是最开始那个趾高气昂出走的那个孩子了，反而多了一丝平静和乖巧，我透过各种眼睛观察，母亲还是没有消气的。而且，即使我历经了这一番父亲寻我的波折，回到家中，看见母亲却依旧保持着她的那份冷傲，颤栗从心间产生，我开始怕她。同时，我也开始疑惑，为什么她不能像别人家的妈妈一样，面对我的出走会焦急，会后悔对我的所作所为，然后开始哄我，为什么她能保持着她冷傲的姿态，不为所动。母亲与我战争的结束，全部以我的失败或投降告终。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如果真的是我赢了，或许我就像一棵歪脖子树一样，早就长歪或夭折了。后来，我常告诫自己，如果我赢了，那也必定是母亲的眼泪换来的，看似是赢，实则是败了，为了不让母亲因为我流下泪水，我永远都不想胜利。它就像一道红线，一旦我迈过去，我就不再是合格的子女了。

现在想想，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们向彼此敞开了心扉呢。一个我认知里冷酷，毫无悲悯之心的人，一个我不了解就妄加评断的人，一个和我的心灵有着距离的人，有时候，我竟会忘记了她第一身份——我的母亲。可实际上呢，她又何止是我的母亲呢，更是我的导师，我的挚友，我曾误解过她，也不理解过她，那个时候我不懂生活的不易，我的幼稚和不懂事从来都找不到倾泻的出口，因此，我从很久之前便学会了自我消化这件事。

当你试着用另一个人的生活轨迹来生活，你将会很快的明白对方，而我，是在一点一滴中明白的。母亲曾经答应我，要在期末考试拿到奖状后，送我一个铅笔盒，我旧旧的铁盒在塑料的铅笔盒面前黯然失色，我也希望有一个新的。可后来，我还是没有得到新的铅笔盒，就像后来，我还是没有得到两节新的五号电池一样，我的收音机和它断掉的天线，所有事实的结果，只剩下我对母亲的不解。其实我的明白，是在看见、听见母亲对其他人的讲话中，和其他人对我们家的讲话中逐渐成形、逐渐成熟了解的，而我现在也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也可能跟当初有关吧。

不同于其他的女性，母亲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她不甘于沉默不语，明理辨事又幽默风趣，心地善良，看得别人受苦便会心酸落泪，不爱计较也不爱打扮，可邻里都成了她的好朋友。也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对我不再有过肢体的惩罚，而是开始对我讲起道理，变得温柔，但一开始我并不适应。

小学期间，有一回学校上实验课，我不小心打碎了一支温度计，老师说弄坏了要赔偿。那天放学回家我极其小心的和母亲说起这件事。

我和你说个事，不过说好了，你不要生气。

说吧。

说好了，真的不生气。

嗯，不生气，说吧。

真的不生气？

真的不生气，快说。

后来母亲就笑了，在我看来是件大事的事，她竟然云淡风轻的说没关系，我是诧异的。

晚上在家做着乏味的数学习题，遇到某个题目，无论我怎样研读都无解，母亲便过来，告诫我要仔细看清题目所问，再找解题方法。然后她开始一字一眼的读题目，通常未等母亲读完我便恍然大悟，找到了办法。自小她深知我眼高手低的毛病，多次叮嘱我，纠正我，我无一不接受。

渐渐地，我们之间搭建起了尊重和友谊的桥梁，我不再是那个任性的离家出走的孩子，她也不再是那个挥动着胳膊使我惧怕的母亲，我们变成了朋友，这是我没有想到过的，也许在多年以前幼小的我的脑海里，我和母亲是永远对立的，我突破不了我们之间不牢固的关系，只以为会变更糟，没有想过发生彻彻底底的质变。而我的母亲也并不是残暴的，想来我的姐姐，她未曾打过她一下的。

其实，在我的各种观念逐步树立起来的同时，我开始发觉自己有些厌恶母亲的某些方面，比如她和父亲大声吵架的声音，喋喋不休的重复，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个不休，或是变得爱回忆，总要不停的细数曾经的苦难和委屈，不然就是对某些人某些事放出狠话，每次都狠不下心又接着开始懊悔。这种拿得起放不下的心态，让我为之鄙夷，因为我不曾真的经历过，我才可以那样轻松的讲出放下的话，我的不屑更加刺激了母亲的痛苦，她会理所当然的理解成我不理解她、不关心她，罪到了我身上。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我与母亲的位置颠倒了，我变成了儿时记忆里那个冷漠的母亲，而母亲变成了儿时害怕的我。

我并不是真的厌恶，只是那些东西的来由，之所以产生的原因，像一面朝我压倒的重重的墙，我害怕墙后面是什么，害怕要面对什么。可真相究竟是什么呢，我想，是我胆怯的、不想真的去了解母亲他们受过的苦，也对于这种已经产生了的、又即将要发生的、却无能为力的，不可以、不能够真正挑起重担的逃避吧。

一次次的倾泻，一次次的压倒，我只是个不敢面对真相的懦夫。对于未来，我似乎一点用都没有。我更是在懊恼自己吧。

可我不想，从来都不想。我曾有过关于母亲的梦魇，梦见母亲患上了阿兹海默症，她痴痴地朝我傻笑，却对我的呼唤无动于衷。惊醒是在学校的宿舍里，大概凌晨四点钟，与其说惊醒，不如说是哭醒，静悄悄地擦干，闭上眼继续回忆，却怎样都回不去刚刚的梦境里。

如此场景，梦中多见。

最怕什么呢？是怕父亲母亲先老，先去，怕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怕我让他们失望，怕来不及。

我不敢说，我比任何一个人都爱我的母亲，但爱她的心是坚定无比的，我想，我也是最爱她的罢。

所以我还要努力，不能停止的努力，给爱穿上铠甲，才能保护她。

十年